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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场故事(原创小说)

时间:2008年5月6日 20:50,作者:谢中,稿源:原创作品,浏览次数:9750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常恨朝来寒重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唐·李煜《乌夜啼》

 

(一)

重峦叠嶂,怪石巉岩,雄伟俊逸的南国武当山一百零八峰,终年云遮雾罩,紫气缭绕,神秘莫测。山下,有一口源远流长的鹅井,“旱焦尘土流不减,雨倒昆仑量不添”,号称“天下第一泉”,泉水叮咚,涌流成迂回曲折,银练似的龙溪河;一条青石板古道,与龙溪河弯弯绕绕而行,自然而然地把星星点点,土屋构成的村落排挤到两边,对峙相望,不得靠拢。龙溪河拐了一个弯,弯成一马平川。这里,就是“千山坪知青茶场”;这里,储存着我的青春,埋葬着我的初恋,隐藏着我的幻觉。

最高指示一个接一个下来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满城的喇叭都兴奋莫明,满城的锣鼓也兴奋莫明,我莫明兴奋地由“红卫兵”变成“知识青年”,从一场闹哄哄的运动,又昏头转向地卷入另一场运动,果真“生命在于运动”吗?我心中涌起纯真而又迷离的疑问。是时代的盲从?还是命运的支配?我仰望蓝天,蓝天无语;我俯视大地,大地缄言;我凝视茶场,茶林摇头;哦,我倾听龙溪河,河水又把满腹的话儿带走。天地物我,只有将来的故事叙述清,未知的命运判别明……我独自坐在龙溪河边那棵歪脖柳树下默神。

“希成,跑到河边来发呆?害得我瞎找。”外号“哈蜜瓜”的谷雨打断了我的思索。

“一个人坐在河边想老婆呀!”外号“农垦五八”的矮个子刘跃生说。

“山好好,水好好,随遇而安无烦恼。回去吧,大概有饭吃了。”哈密瓜说。

那四合院式的土屋,就是我们的知青点,就是我们的茶场场部。我们径直走向那贴着“热烈欢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标语的土屋。

“你知道吗?吴志仁会计今年多大年纪了?听说有三十八了哩!”刚到茶场不足两小时,哈密瓜就截获了别人的隐私。

茶场,我们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吴志仁。他今天负责接待我们,态度谦和,面面俱到,引起了我的好感,也可以说给全体知青留下了好印象。

“什么?快四十的人了?”我十分惊讶,“我还以为他二十七八哩!”

“细皮嫩肉,嗲声嗲气,真像个女人。”农垦五八鄙夷地说。

正说着,吴志仁走进了宿室,他留着学生发型,头发颇长,一丝不苟,汉河楚界,泾渭分明,搽了点凡士林,苍蝇都站不稳。上穿白的确良衬衣,十分熨贴;下穿灰的确凉长裤,相当笔挺;脚穿一双辣椒黑皮鞋,油光锃亮。脸上的笑纹像春风吹皱的涟漪,在阵阵扩散。他笑声可人地说:“对不起,我们的工作没做好,肚子饿了吧?到那边食堂吃饭去!”

食堂在青石板古道左边,离我们的宿室有半里路。食堂前面是一个禾坪,坪上放着用脸盆和水桶盛着的饭菜,丝丝缕缕地冒着热气,白花花的肥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们这些城里知青,肚肠中的油水早被那每月一斤肉票刮得所剩无几,现在竟有大肉在此,肠胃顿时欢言叫好了。

“哎嗨,当农民有肉吃,我早点上山下乡就好了。”哈密瓜手之舞之,笑逐颜开,“喜煞我也!农垦五八,你过来,我告诉你……”他附在农垦五八的耳朵上嘀咕起来。

“嘻嘻……”农垦五八像是怕痒似的缩着脖子一个劲地笑。

“你们在演什么戏?”我好生地纳闷。

“哈密瓜告诉我,等会儿一开餐,我们跟女的一桌。”农垦五八笑嘻嘻地说。

“亏你想得出。”我也笑了。

这时,吴志仁领着谢了、朱小妹、陈丹萍、李慧四个女的,说说笑笑地从那边走过来了。

哈密瓜迎上去,摸仿卓别林做了一个躬腰伸手的滑稽动作,扯着呵南声说:“尊敬的女士们,忠诚的奴仆愿陪你们共进午餐。”

禾坪上,太阳正当顶,我们把饭菜端到池塘边一株桃树下,席地而坐,围成一个圈子。

哈密瓜睥睨着谢了:“你看茶场多好,新鲜白米饭,盆装大块肉,敞开供应。可有的人上车来时还哭鼻子哩!”

谢了锁着眉头,噘着嘴巴,在沉默中透出淡淡忧郁。她确实很美,似乎努力把美往内心深处沉没……

“哎呀,怎么尽是肥肉。”朱小妹尖着嗓子喊。

“怎么吃得下噢,这么大块的肥肉。”陈丹萍发愁了。

“哎,请尊敬的女士们切勿杞人忧天。有我等三名忠诚的仆人在此,何必畏惧?”农垦五八神气十足,人矮气粗说大话。

“言归正传,吃饭。”我的舌头不想空转,味蕾抵不住菜香的诱惑,早已分泌出许多津液,先动手把一块肥肉夹在碗里。

农垦五八嘴里嚼了块,碗里又放了几块,堆得像座小山,视线都给遮住了,一边吃一边还用眼睛向菜盆里扫描,四位女孩失望地选着瘦肉,夹了点辣椒,舀了些汤放在碗里。

“你尊姓大名?”吴会计亲切含笑,眼里波光闪闪在问谢了。

“小姓谢,感谢的谢;贱名了,死了的了。”谢了在说自己的姓名,诙谐中含有几分酸涩。

“好名!”吴会计做作地拍着手掌,高声叫好,“名字漂亮,人更漂亮。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南唐后主的词。嗨!太富有诗意了!”

谢了听罢,脸上泱透了迷人的红,她强装出的苦笑,含着几许淡淡的哀愁。

谢了的父亲是一名小学语文教师,1957年写了一首顺口溜:“妇女翻了身,头发两边分;找的找干部,找的找先生;民兵难出气,一心去参军;参军满三年,回家讨女亲;农民苦呀苦,一世打单身。”被打成右派分子,不堪残酷斗争,无情打击,而悬梁自尽。漂亮的母亲因为与右派丈夫划不清界线,不肯改嫁丧偶的某权贵,也从教师队伍中清洗出去了。如今做点水果生意,苦度光阴,母女相依为命。我猜想谢了这与众不同的名字,是取《红楼梦》跛足道人唱的《好了歌》大意。

“你呢?”吴会计接着问朱小妹。

“我?我……”朱小妹欲言又止。

“吴会计,你问它。”哈密瓜指着正在池塘边歇息的一头瘦母猪说:“她和它是本家,八戒是她的祖宗;名嘛,就是小牝猪的意思。全名大号:朱小妹!”哈密瓜比手划脚地说,逗得我们把饭从鼻孔里喷了出来。

吴会计逐一问了姓名后说:“今天我们认识啦,以后就算朋友了。我这个人呐,最喜欢你们年轻人了。我自己也是年轻人嘛!”

“吴会计,这里为什么叫千山坪呢?”农垦五八吃得嘴巴流油,大腹便便,向吴志仁考究起地名来。

“哦,这里原来不叫千山坪,而叫千家坪,说起千家坪,还有一段故事哩!我也是初来乍到,千家坪的故事,等以后请郝支书讲给你们听。”

吴志仁原来是县知青办的一名干部,据说因犯“作风”错误,前不久才凭他舅舅是公社书记,“下放”到茶场的。

“郝支书?我们怎么不认识,他在哪里?”农垦五八问道。

“他今天在帮厨,等下你们就认得了。”

饭后,休息了一阵,我们在禾坪上开会了。前面房屋的屋脊刚好从太阳底下拖出一条黑尾巴,我们就排排坐在这尾巴上。郝支书站在主席台——一张新做的杉木桌子旁,他矮矮的个子,仅比桌子高出一个头,脸是黑黑的,好像是以鼻尖为圆心划出的圆盘;头上缠着一条跟脸色一样的汗帕,那汗帕在头上一压,整个脑袋极像一个快要滚到桌沿的陶质茶壶;两只眼睛是那般的明亮,活像两个不凸的壶嘴,有两股清亮的泉水在汨汨流动。

他的欢迎词先国际后国内,形势一派大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他在上面讲大话,我们在下面讲小话。

“喂,我问你俩一个问题。”哈密瓜神秘兮兮地说。

“什么问题?”我和农垦五八异口同声地问。

“我们下放知青谁长得漂亮?”

哎!我还以为他有什么高谈阔论,在急等下文哩!谁料到他狗嘴里长不出象牙来。我知道他指的是谁,一路上他对谢了挺注意。我故意摇头以示不知。

“谁?”农垦五八朝我溜了一眼,与我取得默契,故意说“我们场里最漂亮的是吴会计。”

“谁要你说男的。”

“女的?这就得请教你登徒子了。”

“告诉你们,呶!你瞧她,圆润的脖子,瘦俏的肩,细腰,肥臀,丰满的胸脯,沉甸甸的,走路一咏三叹。”

“哦!”农垦五八仿佛如梦方醒,装聋作哑地说,“原来你说的是朱小妹!看上她了?”

“呸,你会看什么人?”哈密瓜突然加重语气,“谢了!”

谢了听后面有人喊她,回过头来,疑惑不解地望着我们,她的睫毛非常茂盛,好像黑漆的甬道,整齐细密,尖端弯翘。在浓密的间隙中间,透出纯洁的目光,仿佛被围拢起的一汪潭水,静谧幽深。我被这圣洁的目光,刺得晕眩,羞愧难当地赶紧低下头。哈密瓜无所谓,反而朝她挤眉弄眼做怪样子,气得谢了斜挂双眉,敢怒不敢言。

郝支书停止说话,手电光似的目光扫过来,我急忙挺直身子,装出一副专心听讲的样子。

郝支书继续往下讲:“这次,你们一共来了百把人,男女刚好一样多。这是件好事,年轻人,好劳力。伟大领袖毛主席教给了我们辩论法,是叫辩论法吧?这个问题嘛,也要一分为二,成立文艺宣传队,排节目演戏,搞民兵训练,有男有女确实好。但是,平时嘛,嗯……那个……男的女的搅在一起总不太好,容易出问题,惹麻烦,捅漏子。关于男女关系问题嘛,钢打铁铸定一条:不准谈恋爱!你们看吴会计多听党的话,三十多岁了还坚持晚婚,要向他学习……”

“哈哈!”我们哄堂大笑,惟独坐在郝支书旁边的吴志仁现出一副哭相。

“笑什么?我讲得不对?”郝支书满腹狐疑大惑不解地望着我们。

晚上,又开了大会,郝支书号召我们向解放军学习,行动军事化,把我们知识青年编成一个连,郝支书任指导员,吴志仁任连长。我和哈密瓜、农垦五八、谢了、朱小妹、陈丹萍等人编在第一排,郝支书任命我当副排长,另派一名贫下中农担任排长,要我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二)

生活就这样开始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不是天天大块吃肥肉。新奇过去是厌烦,机械繁重的劳动,清贫、枯燥的生活,很快剐掉我们一身肉。

我们第一排,完成生产任务却成了全连的“第三排”。这天清早,出工哨子一响,郝支书扛着锄头来喊我了:“廖希成,叫你们第一排的人快出工!”

怪不怪!平时出工我们排三十几个人稀稀拉拉拖里把路长,今天却短得像狗尾巴,紧紧跟在郝支书屁股后头,翻上了山坡。

一到岭上,郝支书给大家分派了任务后,就训话:“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一怕不苦;二怕不死。”我们便哈哈哈大笑起来。郝支书眼睛鼓得像牛卵泡一样:“笑什么?难道我讲得不对吗?年轻人呐,不要怕苦,井水挑不干,气力用不尽!”我们闷声挖地,男的超过了女的,女的超过了郝支书,大家憋着一股劲,要和郝支书比高低。但随着太阳的移动,体力的消耗,我们渐渐慢了下来。郝支书先摔开了女的,接着超过了农垦五八,啊!又向我和哈密瓜逼近了。他停了下,把头上那块汗帕解下来,擦了擦发着亮光淌着汗的赤裸上身,然后又把汗帕披在肩上,一头用嘴巴衔着,依然继续挖。我和哈密瓜开始落后了,农垦五八早就与女的为伍。奇怪的是,他虽然是挖一下,站一下,但一直没喊:“排长……”

太阳升高了,大家已精疲力尽,把一种意思明显的目光投向我,而我看到光着身子流着汗,一刻不停挖地的郝支书时,口将言而嗫嚅,对大家苦笑一笑,又硬着头皮继续挖地。

哈密瓜和农垦五八走了过来。农垦五八挂着一副哭相说:“排长,实在受不了啦,休息一下吧!”我说:“你不晓得我今天没这个权吗?”哈密瓜凶他:“没用的东西,平时你那些屙屎屙尿偷懒耍滑的鬼主意到哪里去了?”农垦五八哭丧着脸,任其奚落。哈密瓜把锄头一丢,说了声:“看我的。”朝郝支书走去。

“郝支书,我真佩服你,干起活来赛过年轻人。”

“嘿嘿,哪里哪里。”

“你挖的土又细又松,真是务农的里手!”

“嘿嘿,过奖过奖。”

“郝支书,辛苦了吧?来,抽支烟!”

“谢谢,我有我有。”

“哎,莫客气罗,谁不知道你抽的是喇叭筒。来来来,品赏品赏我的国光牌香烟吧!”

郝支书这才把锄头放下,手掌在裤子上揩几下,接过哈密瓜递上的纸烟,捏了捏又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然后说道:“哟,好香!”

哈密瓜得意洋洋:“那当然嘛!”

“恐怕要八分钱一包吧?”

“嘻嘻,八分?我再加八分你去买包来?三角二!”

“三角二?啧啧,我的天,比茶场全劳力记十分工还值钱!”

哈密瓜用打火机给郝支书点上火,又给自己点上,深深吸一口再缓缓吐出来,漫不经心地说:“郝支书,我们在这边抽烟,让他们也休息一下吧!”

“对对,休息一下,休息一下。廖希成,喊大家歇歇气。”

大家围着郝支书坐下。谢了微笑着甜甜地说:“郝支书,休息时间,你也莫忘传统教育啊!给我们讲千家坪的故事吧!”

“郝支书,快给我们讲千家坪的故事。”大家吆喝。

“好吧,我给你们讲千家坪的故事。”郝支书清清嗓子讲起来——

听老辈人讲,我们这里从前不叫千山坪,而叫千家坪。千山坪这名是后来才有的。因为那时南国武当山香火盛旺啊!武当山上宋朝就建有玄帝殿,是佛道两教圣地。明朝正道年间,阳明山七祖活佛郑秀峰,曾在此任住持僧。我们这里,明朝时曾出了两个锦衣总宪。你们晓得锦衣总宪是干什么的吗?就像国民党指挥特务捕杀共产党那样的大官。那时,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长孙8岁时短命了,朱元璋求神问佛,有个高僧说,如再得一孙,只有找一个乳房的奶妈喂奶才能平安。后来就在武当山下一个村庄找到了独乳夫人,为新生皇太孙朱允炆喂奶……朱元璋特此重建了玄帝殿,香火就更加了得!那时,这里的饭馆、店铺、窑子、戏台子连成一遍,好不热闹,号称千家,所以就叫千家坪。那时,这里流传着一首民谣:衡州府来衡州府,只抵千家坪一个铺;桂阳州来桂阳州,不及千家坪一条沟。那一年,朱元璋皇帝携年仅15岁、已被册封为皇太孙的朱允炆巡视到此,谁知那脸若满月,目如星辰,一表人才的皇太孙,被这里的奇山秀水迷住了,赖在这里不肯回京城。朱元璋皇帝以为皇太孙闹着玩,好言相劝,费了几箩筐话,哄不走。气得朱元璋皇帝无计可施,只得暂且将皇太孙留下,待朱允炆玩厌之时再说。但事与愿违,一个月过去了,派人来接,还是不回。朱元璋皇帝就这么一根独苗,不回如何了得?便派人来打听个仔细。原来,这皇太孙爱上了一个伙铺老板的满女,满女满姣姣啊!千山坪,你们现在看也是神仙住的地方啊!俗话讲得好:高山有好水,平地有好花。那时的人呀,喝了龙溪河的水,女的出落得像木芙蓉花,男的长得像山上的粗楠木树。而那皇太孙爱上的水莲妹子呢?就更是花中之仙了。皇帝走后的第二天清早,皇太孙带着随从上门求婚来了。水莲父母以为是官府前来缉捕人,吓得像腊月天被猎人赶下山来的鹿子一样,浑身筛糠。一明白过来,又喜得疯疯颠颠,不知所措,忙喊水莲出来。皇太孙不摆龙颜玉体的架子,水莲没有山野村姑的自卑。他俩海誓山盟,割发相赠,白头偕老,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后来,朱元璋皇帝得知此事,龙颜大怒:朕乃天子,皇太孙乃天穹之柱,国家之栋梁!堂堂人物,忤逆朕意,胆敢私自与民女为配,成何体统!便下一道圣旨诏曰:绑回来!奉旨之臣鱼贯而来,穿梭而去,徒手而归,禀道:陛下,绑不得。你们想想,这未来的皇帝谁敢得罪?皇太孙再三言之,如果强行施绑,他就和水莲双双悬梁自缢。皇帝无法,最后又下一道圣旨诏曰:把千家坪所有的店铺摧毁,所有的居民强行迁往别处!皇帝以为这样一逼,就能强拆一对鸳鸯。转眼之间,千家坪就灰飞烟灭,变成一遍废墟了。皇太孙和水莲也混在迁移的居民中,连夜远走高飞。从此之后,千家坪荒凉寂寞,方圆十里不见人烟。多少年过去了,这地方逐渐被人们遗忘。嘻嘻,后来,朱元璋皇帝在明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死了,继位的皇太孙朱允炆是别人冒名顶替的假冒伪劣。所以,四叔燕王朱棣千方百计要把不是朱家血统冒牌的朱允炆皇帝赶下台。这个故事讲起来还蛮长呢!长话短说,言归正传,有一天,来了一对半百老人,看到这里房无一间,人无一户,只有青石板古道上那三三两两往返于湖南和广东之间行商谋生的过客。这对老夫老妻便依山傍水,在青石板古道旁开了间伙铺,给往来的过客歇脚。人来人往传来传去,千山坪这个名字便被喊出来了。

“真有味,太动听了!那对老人,肯定是皇太孙和水莲。”谢了感慨地说。

“郝支书,再讲一个这样的爱情故事。真过瘾!”农垦五八听得津津有味,意犹未尽。

“哎呀!我忘了,这样的故事讲不得,讲不得!你们会中毒的!会中毒的!咳,咳,我该死!耽误了半天工,我该死!”郝支书突然竭斯底里大发作,左右开弓打起自己的嘴巴来。

我们真的中毒了。

一个古老的故事,一个美好的故事,大家津津有味地议论着。谢了她们干脆不做事了,锄头撂在一边……

郝支书看到大家魂不附体的样子,也失魂落魄了,傻哩瓜叽地“木”在那里喃喃自语:“中毒了!中毒了……”

(三)

太阳偏西了。

吴志仁穿得干干净净,潇潇洒洒,来到岭上,手中拿了盘皮卷尺。

锄头搁在一边,头枕草帽懒洋洋地斜躺在地上的陈丹萍,一看到吴会计,精神为之一振,三步并作两步跨过了自己挖的短短一截地,笑盈盈娇声嗲气地说:“唉吔,大会计哟,你看我们这些拿锄头啃山的死鱼崽,哪有你吃活水的快活!帮帮忙,给我挖一截。”

吴志仁笑眯眯地注视着陈丹萍的脸,伸过手来不接锄头却抓住了陈丹萍的手。看到谢了在上头,才松手说:“哦,对不起,我还有事,要早点给你们丈量土地。”掉头就走了。陈丹萍兴味索然,朝吴志仁背影呸地吐了一泡口水。

吴志仁翩翩悠然来到谢了挖的这行地,像发现什么奇迹似地睁大眼睛,讨好卖乖地说:“嗬,了了真不错,挖了这么多!这么长!”

“少酸一点好不好!”谢了脸色冷淡,言语辛辣。

“来,我帮你挖挖,我正想锻炼锻炼身体。”

“快走!快走!别弄脏你的衣服。”

“没关系,衣服脏了请你洗,互相帮助嘛!”吴志仁说着,就要动手动脚。

“吴会计,你喜欢锻炼身体就来帮我挖。”哈密瓜突然走过来捏住吴志仁的手腕。

“放开!”吴志仁甩了甩被捏痛的手腕,悻悻地走了。

收工了,我们提着铁桶去龙溪河洗衣、洗澡。

“了了,帮我洗洗这身衣服吧!”吴志仁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我没空。”谢了生硬地拒绝。

“你洗得干净,我最喜欢你……你洗了。”

“不洗。我是你的佣人还是你的奴仆?”谢了横眉怒目,那双眼睛显得更大更清澈更美。

“嘿嘿,我……我怕你。”吴志仁讨了个没趣,灰溜溜地走了。

“满爹!”看到牧牛晚归的老农德满老倌,谢了亲亲甜甜响响脆脆地喊道,“你屋里的脏衣服我洗了,现在已经晾干了哩!”

“喔哟,小谢妹子呀,太感谢你了!”德满老倌饱经苍桑的脸笑得像一朵黄菊花。

“莫客气唦,帮老人家做点事也是应该的。”

“啧啧,真是个志诚的好妹子!”

太阳落山了,我们披着红光万道的晚霞,提着铁桶,在茶林里一边行走一边说笑。秋风干而不燥,凉而不寒,轻轻吹来,掀起了背上被汗水沾着的衣裳,猎猎作响,爽快极了。

“哎,我问你们,现在有什么样的感觉?”哈密瓜闪动两眼,神秘兮兮地问大家。

“这还要问,舒服呗!”朱小妹不假思索地说。

“头脑简单!往高一点想。”哈密瓜抑喻。

“高级一点就是痛快。”农垦五八顺口打哇哇。

“你以为自己很聪明,是不?谁也答不出来,还是我来……”哈密瓜略有所思地慢慢说。

“幸福!”谢了快嘴快舌抢先而答,“我认为是这样,对不对?”

“不谋而合。对了,我俩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哈密瓜一语双关,挤眉弄眼趁机向谢了讨好卖乖。

陈丹萍跳起来尖叫:“幸福?何解?我们每人提着个烂铁桶,穿着一身汗臭的脏衣服,拖着疲乏的两腿,走在这坎坷倾斜的青石板古道上,浑身散了架,这也叫幸福?恰恰相反,痛苦,是痛苦啊!”

谢了说:“丹萍姐,你看,我们现在有彩霞打伞,清风做伴,漫步在青石板古道上,穿行在翠绿茶园中,多有诗情画意!经过一天紧张劳动,现在可以放松筋骨,舒展四肢,说说笑笑,自由自在,感觉到青春的活力,时光的珍贵。处于这样一种精神状态中,我认为自己此时此刻是很幸福的。”谢了的语调是真诚的,炽热的,隐含着渴望的……她那黑晶的,富有色彩变幻的眼睛,流露出天真的迷醉……

“有理!谢了,你说话怎么像做诗一样?”朱小妹称赞道。

“我们现在透了口气就叫幸福,那天底下的幸福就多如牛毛了。”陈丹萍不以为然。

“幸福为什么那么少呢?是很多的,而且是多种多样的,更是相对的。我们劳动之余是幸福,因为在此之前出了力,流了汗,没有这样的经历就没有这样的感觉。没做事的人不会觉得不做事是幸福的;长期患病的人,恢复健康是幸福的,因为在此之前,有过肉体的痛苦,精神的折磨。没有这样经历的健康人,就不会有这样的心得。幸福是一种体验,幸福是一种感受。环境地位不同,幸福观截然不同。”谢了伶牙利齿地说这番话,神情是极为庄重的,不可侮,也不可侵犯。这神情,凝成了我对她一生的印象。我觉得,我和她从来没有这样接近过……

“你好像个哲学家。”朱小妹称赞谢了。

“谢了,照你这么说,我早上睡懒觉就最幸福。叫化子讨到一点残汤剩饭就最幸福。流浪儿在屋檐下、桥洞里呼呼大睡也最幸福。”农垦五八说。

“狗屁不通。”我说。

“农村现在这么苦,脱离这种生活,有钱用,有权,丢了锄头不做事,像个大干部那样坐着轿车到处兜风,那才叫幸福呢!”陈丹萍用她的观点也在反驳农垦五八。

“你真是半天云里放炮仗,响得高。吃了这么久的红锅子菜,等下吃饭的时候,有像下放那天的大肥肉吃,就可以谈得上幸福了。”农垦五八说,又转过头来问朱小妹:“你呢?”

“我?我不晓得。谢了,还是你说。”朱小妹没谱,忸怩地说。

“人人都希望获得幸福,但获得幸福的路该怎样走?我也不知道。反正那时像现在这样感觉良好,精神舒畅,心身愉快,我就觉得幸福。”谢了说出了对幸福的向往,但幸福的向往漫漫长途……

“对,对,我就是这样想的。”朱小妹附和。

“我想读书,能让我上大学,就是最大的幸福。”我也发表了自己的幸福观。

我们一行来到龙溪河。河水在傍晚已不是清悠悠的,而是黑幽幽的。两岸、河底尽由碳酸钙构成,千百万年来,由于雨水的溶解,河水的冲刷,河流变得弯曲而坑洼。一个个大小不等的深潭,像长藤结瓜一样,被龙溪河串联起来了。这一汪汪潭水,这一片片石滩,是天赐浣纱濯布的良好的场所。

入秋以来,谢了和陈丹萍等女知青不敢洗冷水澡了,一到河边就停了下来。我们找个僻静的深潭洗澡。

“哈密瓜,还不下来洗澡?”我喊。

哈密瓜赤身裸体坐在岩石上,对着潭水发呆。

“别理他。他在想老婆。”农垦五八凫在水里说。

“别孤芳自赏了,你的尊容够漂亮的。”我踩着水说。

“希成……”哈密瓜看着我,话到嘴皮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你快说呀!”我催他。

“希成,我最近老是神不守舍,心不安宁,你说,谢了是不是喜欢我?”

没想到哈密瓜说出这样的话,我心中一惊,变得结结巴巴:“她?……喜……喜欢……你……”

哈密瓜看到我闪烁其词,毫不自然的样子。低下头自言自语:“我也知道……”

“你知道个屁!你是色迷心窍,自作多情。人家只不过多跟你讲了几句话,多对你笑了笑,就爱上你了?你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你只不过会开玩笑,会逗乐,这我也喜欢哩!你怎么这样糊涂?谁不喜欢耍猴子把戏的,可谁又愿意嫁给他?”农垦五八在水中点他的穴。哈密瓜逆来顺受,毫无恼怒之状。

“希成,我也知道,谢了真正喜欢的是你。”哈密瓜说罢,扑通一声跳进水里。

“哈密瓜,你……!”我慌了。谢了喜欢我吗?我对她……唉!真是的。俗话说,笑假不笑真,有谁指着和尚笑秃头呢?这个问题要你来点破吗?

洗完澡,我提着一桶脏衣服磨磨蹭蹭落在后面。谢了在河边的青石板上用木杵擂着德满老倌那堆家绩布青衣服,我蹲在她的上游搓洗着。

“呀,我的衣服被水冲走了?”我才洗了条裤子,其他的衣服就不翼而飞了。

“嘭嘭嘭!”谢了使劲擂着,棒槌下的衣服由黑变黄——那是我的黄军装。

“谢了,让我自己洗。”

“我喜欢帮你洗。”

谢了抬起头来说这话时,脸上的笑是惭惭的,就像一颗石子扔到河水里,水波漫漫地漾开……她的笑,撩起我复杂、微妙的心绪,我忽然觉得周围都是花丛,我嗅到了一生最浓郁奇妙的花香……这花香薰得我的心如小鹿撞撞。为了掩盖我神慌意乱的形态,就故意指着德满老倌那堆衣服说:“看来德满老倌要收你做干女儿了。”

“这有什么不好?干女儿就干女儿呗!他有六个儿子,龙多不起水,儿多不疼爹,没一个对他孝顺的。所以,他干脆到茶场来。”

“叮咚!”河里忽然响起声音,一石击起水花四溅。

“哪个?”我和谢了异口同声地问。

“哈哈!”草丛中露出两个圆脑袋。哈密瓜边走边说:“好啊!趁人走光,你俩躲在这里说悄悄话,是谈情说爱吧?快老实交代!”农垦五八走在后面,跟着帮腔:“快说,不然我们报告郝支书啦!”

我极不好意思:“乱讲。”

谢了嫣然一笑,笑脸上飞出两朵红云,红云光彩照人。她眨一眨宝石似的大眼睛,突然对着山路喊起来:“朱小妹呀!你在等谁哟!”

“朱小妹在哪里?”哈密瓜急切地问,当看到谢了捂着樱桃小嘴大笑时,便为刚才的失态后悔不已。

“朱小妹哟!她在这里。”谢了笑吟吟地用手指着哈密瓜的胸脯说。

袅袅的暮霭下,四张欢笑的脸庞,都是青春的,都是鲜艳的。

(四)

传来了恢复高考的消息。

哈密瓜说:“我到公社去买只鸭子来庆贺庆贺。”

农垦五八说:“别说油盐酱醋,连个锅也没有,怎么搞?”

哈密瓜说:“谢了和朱小妹如今当了炊事员,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吗?”

“郝支书晓得了怎么办?”农垦五八顾虑重重。

我说:“晚上吃。”

我们从公社刚回到茶场,迎面碰到吴志仁,他满面堆笑:“哟,买了只这么大的鸭子啊!给来做什么?”

哈密瓜翻着眼皮白了他一眼:“你这人真怪,这还用问?吃呗!”

“哎,谁不知道是进口物资,我是说打平伙吗?我有份吧?”吴志仁嘻皮笑脸。

哈密瓜拖长声音:“对不起!”

“哼!”吴志仁鼻孔一耸,悻悻而去。

走进宿室,哈密瓜一声令下:“农垦五八到代销店去打酒,二斤白干一斤葡萄酒。希成,你把鸭子提到谢了那儿去,叫她先把鸭子宰了,摸干净,等天黑我去掌锅。”

谢了接过我的鸭子时,两只深潭似的眼睛定定地向我放电,我的眼睛马上接通了电流,大胆地看她那太阳晒不黑而火却烤得红的脸蛋,我觉得整个世界都为之晕眩……谢了捋了捋被汗水沾着的刘海,露出开阔而细腻的额头,微笑着对我说:“你来帮我烧火,我去摸鸭子。”

我握着铁叉子,往灶堂里添了一把树叶子,又塞进几个柴蔸子,火一下子噼哩啪啦地闹起来,火苗子像舌头一样伸了出来,不一会儿,我的脸就被火舌舔出了汗。

“你在这里做什么!”背后忽然有人喝道,我赶快回头,肩膀上扛着个锅子底,我的天,郝黑子!

“唔,我没做什么。”

“没做什么?看到我为什么脸红?”郝支书声色俱厉。

“柴火烤的。”

“烤的?恐怕是心中有鬼吧!”

郝支书说着就要跨进厨房,我的心一下子被提了起来,生怕他发现我们的秘密。这时,谢了端着一筐洗干净的白菜放在门槛上,笑盈盈地说:“哟,郝支书,有什么事啊?哦,刚才我洗菜去了,是我叫他烧火的。”我赶紧借梯下楼:“就是,就是。”

“鬼才晓得你们在搞什么名堂!”郝支书那双侦探似的眼睛看不出破绽,瞪我俩一眼,拂袖而去。

好容易盼到天黑,我们三人像小偷一样溜过了青石板古道。

哈密瓜一到厨房侧边谢了和朱小妹住的房间就嚷道:“今天看八级厨师的拿手菜——子姜红椒炒血鸭。茶油、子姜、红辣椒都准备好了吗?先把鸭子剁碎,放在锅子里焖干水,然后放油爆炒,炒香炒熟后,再放水煮,出锅时加佐料,把搅均的鸭血倒下去炒至血断红,立即出锅。不过说事容易做事难,晓得不?”他袖子一绾,端起酒壶,深深地喝一口酒,“你们都休息,农垦五八帮我烧火。”哈密瓜一边忙手忙脚一边说:“你们知道血鸭的来历吗?那是清朝年间,一个大官家里做酒,那时,鸭血是单独用来开汤的,厨师在炒鸭肉时,不小心把放在灶台上的鸭血弄翻倒进了锅里,厨师情急智生,赶快把锅里的鸭血与鸭肉混合起来炒,把一锅鸭肉炒得血肉模糊的,上菜时,说是炒血鸭。不料来宾都说鸭肉香,鸭血细腻,好吃!好吃!赞不绝口……炒血鸭这道名菜,就这样在不经意中偶然得之。”

半小时后,哈密瓜用两大海碗把菜端进来,块块紫红色的鸭肉散发出一股浓香。农垦五八眼疾手快,伸手就抓了块鸭肉塞进嘴里,哈密瓜啪地送了他一巴掌:“饿鬼,给我们筛酒!”

没有桌子,把厨房里的砧板抬了来,谢了找块塑料布铺在上面。我们正襟危坐,让农垦五八给筛酒。刚刚端杯举筷,门上笃笃有声,开门一看,是陈丹萍。

“哎呀,你们还在饮酒作乐,蒙在鼓里!郝支书和吴志仁带着人来捉你们了!”陈丹萍气急败坏地说。

“他妈的!吴志仁——不是人!老子没邀请你来,你就立竿见影下毒手。老子今天偏不走,看你把我怎样?”哈密瓜像红灯记的李玉和那样,面不改色心不跳,视死如归。

农垦五八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怯生生地说:“郝支书规定的,超过晚上八点还在女宿室作流氓处理。希成,我们赶快脚踩西瓜皮,从后门溜!”不由分说,拖着我就从后门逃跑。

出后门不远,听到郝支书高喊:“不要让他们跑了!”吴志仁帮腔:“抓流氓!”接着又有几个人起哄。郝支书大概看到了哈密瓜,他吼道:“哈密瓜,你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

“你不晓得场里的规定?”

“晓得。”

“晓得为什么还要违犯?你真是癞子打阳伞——无法无天!”

“你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吃血鸭也犯法!”

“难道硬要晚上吃?肯定有名堂。廖希成和农垦五八呢?”

“不晓得,晓得也不告诉你。”

“你,你……”

“郝支书,后门是开的,一定从后门溜了。”吴志仁叫道。

“追!”郝支书一声令下。

我和农垦五八刚要拔腿转移地方,忽听见轰隆一声,随后听到有人在哎哟叫喊。“啊,吴会计掉进粪坑里了!”有人喊道。那里,手电光胡乱地划着夜幕,人们吵吵嚷嚷……我们乘此机会,转移地方隐伏下来……

“哇……”农垦五八突然哭了起来:“我成流氓了,招工进城没份了,家里晓得了怎么办啊!哇哇……”

碰到个这么的草包,我简直烦透了!但烦又有什么用呢?只好耐着性子安慰农垦五八:“别哭,别哭呀!怎么跟三岁小孩似的。吃血鸭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月黑风高,树枝瑟瑟颤抖,发出幽咽般的哭声,听着使人发怵。是祸躲不过,躲脱不是祸!也许人生的路本来就该是这样,不是冥冥中的安排,也不是偶然的戏弄所铸成。豁出去,全在子虚乌有中化为乌有!我气壮如牛地对农垦五八说:“走吧,我们还是回宿室去,反正是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

在漆黑的夜里,我俩步履艰难地行走在田间小路上,刚走到宿室旁边,听到有人在说话。

“咳,找了一大圈,还是没找着,会不会回宿室呢?”郝支书说。

“算了吧,偌大地方何处找?明天再说,反正走不脱。”贫下中农的声音。

“不晓得他们会不会自杀的?那个农垦五八气量最小了,心胸最窄了,胆子也只有耗子屎大。”有个知青说。

“放你娘的屁!”郝支书凶着那人。

“哼哼!”哈密瓜以攻为守:“如果他俩有个三长两短……”

“好了,我的天呀!这个时候你们还争什么?找人要紧,再去找找,走!”郝支书在吼着,嗓子嗡嗡的。

人走了,分成几路,向那黑咕隆洞的纵深盲目地找去。

我和农垦五八仄着身子迅速梭进宿室。哈密瓜抬头看到了我俩,又惊又喜:“嗨,让他们去瞎找,让我们来睡觉。”

(五)

听说公社晚上有电影,我们乐得在山上手舞足蹈。郝支书看到我们心花怒放无心做事,咬着牙让我们提前收了工。

在龙溪河洗了澡,哈密瓜把他那最为时髦的牛仔裤、辣椒皮鞋、花格衬衫都穿上了。他不断地催促我快些吃晚饭。

我约谢了去看电影。谢了平时就爱打扮,今天她穿一套湖蓝色套裙,更加显得亭亭玉立,楚楚动人。过了六点钟,朱小妹、陈丹萍穿着桃花红的确凉衣,军绿色的确凉裤,人造革半高跟皮鞋,花枝招展,和我们一道出发了。

刚踏上青石板古道,农垦五八发现郝支书和吴志仁正在前面走着。他说:“冤家路窄,我们等下再走吧!”哈密瓜说:“管他哩,走!”我说:“抄小路近些。”

暮春的景色少一点姹紫嫣红,也少一点山花烂漫,却有潭水般的碧绿,蓝天般的纯洁。大地被生机勃勃的青枝绿叶掩盖得严严实实。弯弯的小路,叠叠的青石板,两旁的树枝好奇地窥视着我们,石板缝里春草使劲挤出身体,伸出小手掌在我们脚下柔情地抚摸着。清风徐来,闻不到前些时候郁郁的馥香,但是迟开的几朵山花,却送来淡淡的幽香。大地不仅是苏醒了,而且是起来了——虫子复鸣,河水欢唱,在这条曾经一度热闹过的古老的青石板古道上,响起了我们青春的步伐。

谢了走在我前面,两根短辫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动。我的目光从她那小巧的双脚到俏皮的脑瓜,自上而下,自下而上来回巡视着,递进了一组清晰的图像:圆圆的肩,细细的腰,长长的四肢,一副不可挑剔的身材。脸庞?那是早就熟悉的,像块银镜,上面缀上一对光彩夺目的黑宝石,她似乎是云端神圣的女神。近来,为了准备高考,她常常坐在我的身边和我一道温习功课,坐得那么近,她无论是翻开书页,或者拿笔书写,神情总是那么庄重,庄严。我只觉得爱情的火焰在升腾,比太上老君的三味真火更能把我的心烧红烧透。此时无声胜有声,这种爱,确实是至高无上的。看着想着,人生的轨道啊!我和她是初次铺设?还是早已落下一根又一根枕木……我如痴如呆,哈密瓜他们在说什么,我全没听见。山风一阵阵拂来,我闻到了一股特异的芳香,那是从谢了身体上飘来的。我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了一口她的体香,幸福得晕眩,搔得心头痒痒的,隐隐萌动了一种欲念,恨不得一步跨上前去,搂着她好好地闻一闻……

哈密瓜说:“我们现在这么好,将来永远在一起就好了。”

朱小妹说:“真是,以后天各一方,不晓得是个什么样子。”

农垦五八说:“那还好些哩!天涯海角有朋友,走到哪里都不消自带饭票。”

陈丹萍说:“以后会有这么好?谁要是出人头地,还会把我看得起?”

我们憧景着明天,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明天啊明天,究竟是什么样子呢?命运使我们走到一起来了,命运又将使我们天各一方。二十年之后重相会,回首往事又是什么情景呢?留得住青春,永不分散,那该多好啊!

“希成!”哈密瓜喊应我才说:“你以后考上大学,当了工程师,可要看得起我这位大哥啊!谢了,你说是不是?”

谢了嗔他一眼说:“我看你像个癫子,这关我什么事?”

我情真意切地对哈密瓜说:“那时你到我家做客,我把厨柜的钥匙交给你。”

哈密瓜乐呵呵地说:“好呀!不过,谢了,那时你要记得给我买只鸭子来,还要买子姜、红椒、蒜苗,我亲自动手炒血鸭,那可是我最喜欢吃的菜哟!”

“你真是个癫子,干嘛老往我身上扯?”谢了面带微嗔,嗔里含笑,笑里充盈幸福。

哈密瓜说:“咦,谢了,你真是心里有事心里惊。希成,你说是不是?啊,哈哈哈!”

幸福的钟声在我的耳膜荡漾。啊!爱的滋味是存在不知之中,当意识起了这样的咀嚼时,爱已经悄悄潜入恋人的怀中。这种默契,这种至纯至美至高无上的爱,我和她已经开始,从今宵将继续升腾……

晚上的电影是《小二黑结婚》。

茶场来的人没凳子坐,都在后边站着。郝支书就站在我们前面。这是一部爱情片子,郝支书饶有兴趣地看着。特别是影片放映到金旺兄弟林中抓“奸”那场戏时,郝支书放肆地笑了起来,弄得观众都奇怪异常地转过头来看他。而我,却觉得这是我们那天晚上吃血鸭闹剧的重演。

哈密瓜捅了捅郝支书的腰肢:“你和吴会计活像电影里的两个人。”

郝支书挺高兴,憨憨地问:“真的?像哪个?”

“你像金旺,他像兴旺。”

“说乱的,怎么能说我们像坏人!”

“那天晚上在场里,你俩不是也抓了流氓吗?”

“嘿嘿嘿。”

“你笑?人家好歹还是在谈恋爱,而我们只是在吃血鸭。你比金旺还坏,你要给我们平反。”

“好,好,看完电影就给你平反,嘻嘻。”

散场了,哈密瓜问郝支书:“今晚的电影怎样?”

“好看,味道足。但是,也有一点不好。”

“哪点不好?”

“二黑和小芹十七八岁就恋爱就结婚,与现行晚婚政策有抵触,影响不好。”

“那你是多大岁数结婚的?”

“十八岁。我老婆十六岁。”

“嗨嗨!难怪你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夜夜抱着老婆睡觉,我们都是二十老几的人了,却在一起吃血鸭都要抓流氓!你这家伙居心何在?”

在回千山茶场的路上,我和谢了不约而同地走到一块。

宁静的夜里洋溢着我们欢乐的气氛,荡漾着我们欢快的笑声。忽然在杂踏的脚步声中,响起了细微的“答答”声。有人说:“不好,下雨了。”郝支书说:“春天春天,时时发癫。我们快跑!”大伙跟着他跑起来。我陪着谢了慢慢走,说:“跑什么跑!前面也在下雨。”

雨逐渐地加大了,等我俩走到离茶场还有两里路的西峰村旁时,浑身已淋得透湿,雨却越下越大,风也越刮起烈,雨借风势,瓢泼起来!轰隆隆,一道闪电,照耀着青石板古道旁一个茅草棚子,我和谢了嘻嘻哈哈躲进茅棚避雨。

棚子不大,而且堆满了稻草,几乎无立脚之地。我让谢了先钻进去站着,自己站在棚口。棚子里充满了稻草香气。风雨交加,雷鸣电闪,雨水顺着顶棚的根根茅草滴滴答答。我有些冷,但又不好往里面挤了。跟一个年龄相仿的姑娘单独在一起,又是这么一个风雨之夜,还是人生第一次,在这么一个偏僻狭小的天地里,我大气也不敢出。

“喂,哑巴,怎么不说话呀?”谢了首先打破沉闷。

“我……我在看夜景。”我扯谎。

“什么样的奇景?让我也来观赏观赏。”说话间,她的身体向我靠拢了一些。我像触了电似的,浑身颤抖,赶紧把腿向外挪了挪。

“黑不溜秋的,哪里有什么夜景?站进来一些吧!别让雨淋着。”谢了用力地把我往里拖了一把。脚下是溜滑的,我根本没提防谢了的举动,身体一下子倾倒在她身上,两人又一起扑倒在稻草堆上。霎那间,她身上的水气、香气和体温我全感觉到了。这下子,可撞了不可挽救的大祸!我像碰到了一块烙铁,整个都溶化了,想站也站不起来,像中了魔法似的压在她身上。我的脸,在短短的几十秒中就增温了许多度,庆幸的是天黑,她看不出什么颜色来。当我再次竭力想站起而没有站稳之际,我的腰被两只柔软而温暖的手臂紧紧地箍住了。我的心脏在紊乱地跳动,血液携带着高温高压似乎要从周身喷发。我在深浓的暴风雨之夜迷失了路,迷失了声音,迷失了欢乐的泪水……

几道闪电,仿佛早就知道天下人间某处将要发生一个神秘的故事,偷偷地跑了进来,一瞬间,谢了白净的脸蛋,明亮的眸子,高直的鼻梁,活泼的嘴唇都一清二楚地映在我的眼帘上,使我第一次看得这样真切!看到她那燎人的目光,心如同大海没有力量制服浪涛的翻腾,我再也没有力量控制自己海啸般的感情!在如许的暴风雨之夜,我顺势就棒起她的脸,四片发烫的嘴唇紧紧地贴在一起,两只舌头纠缠不清……多么美好的暴风雨之夜啊!我不得不感激上苍——多么体恤入微,富有人情味的上苍啊!

“你的脸好烫哟,像烙铁一样。”

“嗯,你的也一样。”

“希成,你失去所有的一切,你也不会失去我……”谢了深情地说。我激情洋溢地将她拥抱,她不挣扎,不挣脱,温驯得像只小羊……突然外面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有人在说话。

“哎,陪着你这背时鬼,淋成个落汤鸡。”

“唉,这只能怨天而不能忧人。谁晓得晚上会下雨呢?别怪罪我了,回去我好好慰劳你。”

“这里有个棚子,进去躲一躲。”

我和谢了都不由自主地僵了。啊,一切都完了!一动不动,一动不动,多少个多少个神往、迷醉、心悸、昏沉都在倾刻间停止了,凝固了……

“哈密瓜,里面还挺暖和哩!”

“真好。朱小妹,再进去一点。这稻草既暖和又松软,我们干脆在这里睡一觉,明早再回去。”

“你,你真不要脸!”

乖乖,原来是这一对。他俩钻进旁边另一个棚子。

“算了吧,朱小妹,何必当真呢?我是说着玩的。你不是说要慰劳我吗?”

“回去一定。我家里捎了好吃的来。”

“不,我要现在……”

“现在,现在我一无所有。”

“事在人为,只要你愿意……”

“你这家伙又在起歪心了!”

“朱小妹,让我们来亲嘴!”

“鬼喊鬼叫什么呀?小声点,这里有人住。”

“不怕,只要郝黑子没听见就不怕!”

“郝支书他家就住在这村里。”

“嘻嘻,他正搂着老婆在床上做技巧运动哩。”

“你呀,总是这么流里流气,又不改一改,怪不得人家喊你哈密瓜,今后在我面前要老实点。听到没有?”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哎呀!谢了可能已经睡了,等会儿敲门怎么说?”

“这不容易?你就说走路不小心跌进池塘里了呗!”

“你是一条牛呀,轻一点嘛!哎哟,好痛……哎哟,好爽……”朱小妹在哼哼。

“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当先进!”哈密瓜发出油腔滑的欢呼声。

雨骤,风狂,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大地摇晃得厉害。黑森森的悬崖绝壁,莽苍苍的旋转森林。轰隆隆,哗哗啦啦,仿佛无数巨石迸溅着火花,从天尽头压来,似乎那边的茅棚在向黑幽幽的深渊沉沦……倾刻就要危及我和谢了躲避风雨的茅棚,我和谢了闷得透不过气来,害怕被掩埋在深深的地层下面,竭力挣扎挣脱,逃离茅棚……

(六)

我考上大学的消息,须臾传遍整个茶场。郝支书亲怩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嗨,廖希成,你是沾了我们南国武当山的灵气之光!清朝同治年,我太公考中进士,同族之间摆酒一天。今日你福星高照,高考及第,来日前程似锦,坦途万里,值得庆贺庆贺,请我喝一壶啊!”

哈密瓜立刻接过话:“对,我们一定庆贺一场!”

大伙把喜庆的日子定在中秋节。

山前坡后那几十株古老的桂花树,开着千万朵淡黄色的小花,金风吹拂,馨香沁人心脾。

月亮出来了,露出白净的圆脸,俯视大地,温情脉脉。月亮也许看到我们了,露出笑脸,极想赴宴。来吧,来吧,亲爱的朋友们,花间一壶酒,围桌满满斟;举杯邀明月,对饮齐喝深;寂寞嫦娥舒广袖,碧海青天恋知青……

哈密瓜用搪瓷缸子和郝支书碰杯。郝支书神采奕奕,黑圆的脸由羞赧的红晕代替了。谢了与朱小妹合喝一杯葡萄酒,间或轻轻啜一口又抿一下嘴巴,然后望着郝支书莫明其妙地笑。农垦五八坐在我身边,既不喝酒也不吵闹,只是用筷子不停地选着鸭蹼、鸭脯、鸭翅往嘴巴里送。吴志仁此时不苟言笑,闷闷地喝酒,像在想什么心事。

“郝支书,良宵美景,对酒当歌,我们要尽情地乐一乐!”哈密瓜喷着酒气说。

“对,喝个高兴,乐个痛快!”郝支书打着酒嗝说。

“那就不能喝闷酒呀,郝支书平时最爱哼调子了,今晚请郝支书演唱一曲,怎么样?”哈密瓜喷着酒气说。

“乱讲,我不晓得唱。”郝支书酒醉心明,扯弯道。

“不唱?那就罚酒罗!来,筛酒!”哈密瓜说罢就端上满满一杯酒送了过去。

“别,别,别这样,我唱!哎,还是先听你们唱一个吧!”郝支书以攻为守,转移斗争大方向。

“那就谢了先唱一个吧!”农垦五八说。

“行,谢了先唱一个!为希成哥唱《熬包相会》啊!”哈密瓜放下酒杯,对一直在望着人家笑的谢了说。

谢了说:“我要唱就唱‘茅棚相会’!”她微笑着站起,别有深意地白一眼哈密瓜,又白一眼朱小妹,葡萄酒使她的脸像三月桃花瓣粉红粉红,比平时更多了几分妩媚。她放下手中的酒杯,似乎要起音唱歌了,却又转过头来飞我一眼,这无声的一别瞥,疾快的一瞥,是那样地饱含深情,意味深长。然后,她婉啭真挚地唱起了电影“十字街头”的插曲《春天里》:

“春天里来百花香,

朗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

和暖的太阳在天空照,

照到了我的破衣裳,

朗里格朗格朗里格朗,

穿过了大街走小巷,

为了吃来为了穿,

朝夕都要忙。

朗里格朗朗里格朗,

没有钱也得吃碗饭,

哪怕老板娘作那怪模样。

朗里格朗朗里格朗,

贫穷不是从天降,

生铁久炼也成钢,也成钢,

朗里格朗朗里格朗,

遇见了一位好姑娘!

亲爱的好姑娘,

天真的好姑娘,

不用悲,不用伤,

人生好比一战场,

身体健,力气壮,

努力来干一场。

身体健,力气壮,

努力来干一场!

大家听的都是她的歌声,惟有我在听她的歌情。这歌声像泉水流过田野,这歌声似春风扇动心扉。

谢了一曲唱罢,席上便起哄了。

“唱得好不好?”

“好!”

“再来个要不要?”

“要!”

“不要!不要!”郝支书站起来摇了摇手:“调子是蛮动听的,不该唱的是旧社会的歌。还是唱个革命歌曲好,哪个来?”

郝支书话音刚落,哈密瓜急忙跳出来:“郝支书,我来!我来唱一段祁剧,是程咬金的唱腔。”他说着,吊了吊嗓子,大大咧咧地吼起来:

昨日里,瓦岗寨前摆酒宴,

猪头熬得希巴烂,

美酒喝了十大缸,

吃在肚内咚咚响,

扯脱裤头打标枪!

忽听得寨主把令传,

我昏昏沉沉把马上,

来到阵前张眼望,

那一旁来了小姣娘,

人又白来马又壮,

越看越看越好看,

看得我程二爷流米汤!

“哈哈哈!”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喷嚏连响。有的人嘴皮和碟边接了吻,有的人脑袋和桌子打了架,谢了和朱小妹笑酥了骨头,扭在一起喊娘吔娘吔,农垦五八笑岔了气,在费劲地“咳咳咳”,郝支书忍俊不禁,拼老命也好长时间才收敛住笑容,严肃认真地说:“哈密瓜,你这个烂崽头,流里流气,本性难改!”

哈密瓜喝了一口酒,歪着脑壳说:“郝支书,酒桌子面前不分大小,今晚我不怕你!讲得我恼火了,就打你一顿!报那天晚上抓流氓之仇!反正我是喝醉了酒。你还没唱歌哩!”

“你们莫逼老母鸡打鸣,我真的不晓得唱,请大家多多包涵!多多包涵!”郝支书还在耍滑头。

“刚才还答应得好好的,这下又赖账。”哈密瓜端杯酒就要从郝支书鼻子里灌进去:“唱不唱?”

“啊!我的爷老子,我的崽老倌,我唱我唱!”郝支书推开哈密瓜的手,颤颤惊惊地盯着他端起的那杯酒,“唱个什么歌呢?就给你们唱个花灯调吧!”

酒盖了脸的郝支书,先“依呀之依,依呀之哟”唱了一段过门,然后引吭高歌,气壮如牛,嗓音洪亮,得意忘形地唱起来:

远远见妹飘过来,

不高不矮好人才;

走路好比勾魂舞,

坐下好比莲花开!

 

看妹生得实在乖,

蓝袄白衬红花鞋;

两眼好比勾魂镜,

抬头照亮九条街!

 

见妹生得白皎皎,

本想和妹两相交;

话到嘴皮难开口,

石板剖鱼难下刀。

 

得妹句话千年思,

得妹枝花万年香;

出门三天不带米,

拿妹句话当干粮!

 

……,……

郝支书情真意浓唱得正在兴头上,猛听得农垦五八一声喊:“哈哈哈!郝支书唱的是情歌。”歌声嘎然中止,郝支书拍着又黑又圆的脑袋瓜:“哎呀,怎么我也唱溜了嘴?该死!该死!”

哈密瓜骂道:“农垦五八,你他妈的舌头没地方放了是不是?来,让我割掉!什么事就你晓得,人家都是蠢宝?扫兴!”我们真恨透了农垦五八,他太使我们扫兴了。尽管我们费尽口舌,郝支书说什么也不唱了。

不知不觉月亮已经悬挂中天。谢了站起来朝我使使眼色,才对朱小妹说:“我俩走吧,时间不早了。”

朱小妹玩得正在兴头上,根本没走的意思:“哎呀,你今天怎么啦?这么着急。”

“明早上还要起床做饭哩,那我先告退了。”谢了边说边用媚眼和我扯墨斗,婷婷袅袅起步。

郝支书看到她一个人走,不放心,就对我说:“廖希成,你送送她吧!”

月皎皎,色溶溶。

清一色的月辉,清一色的夜空,天空是这样清白、纯洁;大地是这样敦实、宽厚!在这洁白无瑕安祥恬静的月夜里,有两颗火热的心在激动着。

我站住脚,她也站住脚;我闪过身,她也闪过身;我望着她,她也望着我;说什么呢?我用眼睛问她,说什么呢?她用眼睛问我。

“明天我要走了……”哎呀,我这是说的什么话呀!

“晓得了……”谢了轻轻地吮着手指头。

沉默。

“希成,我送你一样东西。猜!”

“了了,我送你一样东西。猜!”

“相片!”“相片!”我俩互赠了照片。

“希成,我问你,真的爱上我了?”

“一点不假,对着月亮发誓!”

“我问你,爱我什么?”

“什么都爱!”

“我蠢,我懒,我坏,我任性,你也爱?说具体一点。”

“我爱你心地善良、性格倔强、头脑聪明,嗯……”我像有的小说、电影中的人物一样,搜罗辞藻夸奖她。不过,她也确实如此。

“算了!算了!你没讲一句真话。没有了?”

“嗯,没……还有。”我不好意思地小声说:“爱你脸儿长得漂亮。”

“还算说了句真话。你过来!”

“做啥?”

“嗯!”她把头昂起来,勇敢地昂起来;她轻轻的闭上眼睛,露出一种渴望的神色。

我,把脸轻轻地贴了下去……月亮和地球离得这么近,我和她的心离得这么近,两颗心都在赤道线上燃烧!

从谢了身边回来,大家兴头未减,仍在闹着。哈密瓜和郝支书还在碰杯,郝支书有些难以招架了,摇摇晃晃,语无论次:“哈密瓜,我的爷老子!我的崽老倌!我,我不……不行了,投,投降……你,你去找,那个,吴会计干,干杯!”哈密瓜便端着酒杯去找吴志仁,可是他的位子早已空空如也!

德满老倌突然从食堂那边慌里慌张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郝支书,刚才我起床解溲,听到厨房里有响动,怕有人偷东西,就跑过去看,听到谢了房间里像有人打架,便大声喊:“哪个!”就从后门奔出一个人去,往武当山那边跑了。

我一听,心中格登一惊,酒杯摔在地上,碎了。

郝支书猛拍脑壳:“不好!怪我粗心,没有绷紧阶级斗争的弦,赶快过去!”

欢宴不欢而散。

谢了口塞毛巾被绑在床上,胸衣和内裤撕破了……我抱起她,惨然地呼喊:“了了,怎么啦!怎么拉!”我伏在了了身上伤心地哭了……

“希成,别哭了,抓那王八崽子去!”哈密瓜愤愤然地说。

我们按照德满老倌指示的方向,向武当山追去。此时,皎洁的圆月,恰好被一堆乌云挡住,天底下顿时黑了许多。还没走多远,“咚”地响了一声,便听到农垦五八在大喊大叫:“我跌进红薯窖了,喔唷,好痛哟!”

哈密瓜顿足道:“唉,今天晚上怎么啦?尽碰到一些背时事!跌伤了没有?”

农垦五八在窖底说:“快划根火柴照照我。”

哈密瓜划然一根火柴。

“啊!窖里有人!”农垦五八在底下惊呼起来:“脸是黑的,啊!就是那个狗娘养的!”

郝支书找来柴草做成个火把,点燃了。

我和哈密瓜纵身跳到窖里,我用衣袖往那人脸上一抹,原形毕露。“吴志仁!”我们三人同时叫喊起来。郝支书在上面听到了,把头伸向红薯窖:“什么?是吴会计?吴志仁,你个王八蛋!”

吴志仁在红薯窖里疯狗一样叫:“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偿一偿。郝支书,你要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你要为我撑腰呀!谢了是黑五类,我代表贫下中农屌了资产阶级臭小姐,是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实行全面专政!是革命行动!”

我们三人对准那黑白掺半的贼脸挥拳击去,血,从吴志仁的狗嘴里流了出来。这家伙经不了几下,就瘫在地上了。

我们把吴志仁捆得严严实实,从窖口吊了上去。

郝支书一见吴志仁,既愤恨又悔恨,一边打一边骂:“吴志仁,不是人!连狗都不如。打你这流氓!打死你这畜牲!……”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朱小妹气急败坏地跑来说:“谢了自杀了!”

等我们赶到谢了宿室,谢了躺在床上睁着一双明亮、孱弱、极度森冷的眼睛,停止了呼吸,从手腕上割断的动脉中流出来的鲜血,流到房门,流成一滩,流成一派“红色恐怖”!

我人如死灰,心如死水,把头埋在手掌中,把悲痛埋在手掌中……

一旦经历了,是怎么也忘不掉的。啊!死去的初恋,幸存和死亡,死亡和幸存,组合成我过去和今天的幻觉——她总是与我形影不离,在我的心里。

 

 

                                                                           2007124日写于望茅书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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