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裕棠(1880-1958),生於上海市。號光藻。一九0二年與人合辦大隆鐵廠,一九0七年後獨資經營。同時拉攏英、日商人經營房地產,獲取高利。一九一五年租辦蘇綸紗廠。一九二七年建立光裕公司,總管大隆、蘇綸兩廠,自任總經理。同年由於杜月笙的主持,買進蘇綸廠,逐漸發展成棉鐵聯營企業,抗戰前總資本已達五十萬元法幣。上海淪陷後,企業為日軍強佔。一九三八年開辦上海泰利制達機器有限公司,聘美商為董事長。一九四0年以出讓大隆為條件收回蘇綸等企業,並做五金、地產等投機買賣。抗戰結束後,贖回所有企業。一九四八年去台灣,一九五八年十一月在台灣病故。
洋行中的小僕歐
晚春的天空像空闊安靜的大海一樣藍湛湛的,沒有一絲雲彩。空氣濕潤潤的,呼吸起來感到格外清新爽快。
坐落在上海市區南部的豫園更加楚楚動人。層巒疊翠、峰迴路轉的大假山中漫步著一個十多歲的少年。他生著一張聰明俊秀的臉。他的笑容雖然很甜,但是顯得有些調皮;他的眼神雖然流露著愉快和坦率,但是有點過於凝重,咄咄逼人。他身穿長衫,看上去非常合體。身旁跟著一個藍眼睛的年輕男子,他的舉動那麼溫雅。兩人邊走邊說,興緻勃勃。只聽那男孩用英語對身旁的藍眼睛男子說道:
"此園建於嘉靖年間,佔地七十餘畝。原國主潘允端當時任四川布政使,為了讓他的父母歡度晚年而建此園。'豫'的詞義是'安'、'舒''樂'嘴'"
那藍眼睛的男子讚不絕口說:
"0K!此園風格獨具匠心,佈局奇特,具有以小見大之特色,引人入勝之魅力。"
那男孩說:"老師真是獨具慧眼!"
他們憑欄仰觀,山景盡入眼簾;步入復廊,復廊中隔漏窗。左看流水山石,右看樓台掩映,一步一景,情趣盎然,萬花樓前華林繡谷,曲檻如雲,似在萬花擁抱之中。尤其從魚樂榭中觀隔水牆下的流水,使人產生小溪流向遠方,不知何處是盡頭的感覺。水中倒影宛如圖畫。看得藍眼睛男子激動得舉起雙臂高呼。男孩的臉上露出一副得意神色說:
"還是我們的中國好吧!"
這個男孩就是嚴裕棠。跟在他身旁的那個藍眼睛男子是他的外籍英語教師。
嚴家多是吃洋行飯的,嚴裕棠的父親也從事此種職業。由於朝廷軟弱,自廣州開埠以來,上海等地也相繼開了埠。於是上海便成了中國的對外貿易中心。這個港口有著特殊的地理位置,誘起了外國商賈來此發財的夢想。他們蜂擁而至,憑藉著運用自如的領事裁判權,大發其財。由於人生地不熟、語言不通,他們便僱用了一批有身份、有信譽的中國人,為他們服務,負責推銷、管理等事務,於是買辦應運而生,逐漸發展成為一個特殊階層。他們起初只限於行內事務的管理,隨著洋行業的逐步擴展,他們既經營錢財的出入和保管,同時也參與業務經營,成為洋行和中國商人之間不可缺少的中介人和代理人。
嚴裕棠從小在父親的影響和熏陶下,對買辦這一特殊職業也產生了興趣。叔父們湊在一起經常談論洋行中的種種事務,他感到非常好奇。他經常纏著叔叔嚴小坪、嚴賡庸、嚴延齡問這問那,問得叔叔們不知說什麼好。他還經常自己編織著美好的夢,幻想著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為其中的一員。他自小對英語就有特殊的天賦。這些,作為父親的嚴介廷,看在眼裡,喜在心頭。
隨著形勢的變化,嚴介廷看準了氣候,便為兒子請了外籍教師,專門傳授他英語。嚴裕棠聰明,接受能力強,老師非常喜歡他。他很快和老師成了知心朋友,兩人無話不說。老師對中國的古典文化很感興趣,於是兩人互相取長補短。嚴裕棠給老師講古典文學,講唐詩宋詞,外國佬聽得津津有味。嚴格棠便見縫插針地詢問有關外國人的生活習慣與秉性特徵。
"老師,我聽叔輩們說,洋大人不好眼侍,稍不小心便要受懲罰,洋大人真的這麼厲害嗎?"
"N0!N0!不是這樣的。我們的人做事要認真,要大大地賺鈔票,有真本事是不會受懲罰的。"
就這樣,嚴裕棠逐步地掌握了外國人的生活習慣和特點。隨著知識的增長,嚴裕棠的心也長上了翅膀。他整天給叔輩們打進步,想讓叔叔為他在洋行找個差事做。叔輩們心裡明白,小機靈鬼是有用意的,便極力迴避他。可嚴裕棠做的事是無人能阻止得了的。功夫不負有心人,在嚴裕棠的努力下,終於感動了叔叔。叔叔嚴小坪經不住他的蘑菇戰術,只好答應他在洋行裡為他謀個僕歐做。僕歐是外國叫法,其實只是聽差的,在洋行裡的地位較為低下。嚴小坪以為小機靈鬼不會看上這個職位的,沒有想到嚴裕棠聞聽後眼睛裡頓時閃起了異常欣喜的光芒。
嚴小坪一言既出,又有些後悔。心想:這小子,鬼頭鬼腦怎麼願做這種差事?給洋人做事可不是鬧著玩的,稍有不慎是要吃虧的。就是這小鬼頭想去做,大哥也未必同意。於是,便帶他來到嚴介廷面前。嚴介廷聽了,心想:兒子年紀輕,但頭腦靈活,還未涉足社會,不知世道的險惡,先讓他吃點苦頭也未嘗不可。讓他對人生和社會有所認識,不是沒有好處的,自己也是這樣過來的,自從父親因為參與"小刀會"起義之事而蕩盡家產,自己先後走南闖北,吃盡苦頭,飽嘗世間辛酸,熬至今日成了個小買辦,不知經受了多少周折。今日兒子自己提出來,理當讓他自己出去闖一闖,讓他品嚐一下什麼叫生活。
父親的應允更增添了嚴裕棠的信心。他的心和一個新生嬰兒的心一樣爛漫舒服:好像是晴天,四周的一切輝煌燦爛;好像是雨天,空氣特別新鮮清爽;好像是夏天,充滿了花和蜂蜜;好像是冬天,寒氣喜盈盈地刺著臉頰和鼻子。嚴裕堂興奮得一夜未眠,天放亮才睡著。次日,他跟著叔叔來到洋行。從此,他開始了新的生活。
嚴裕棠進了洋行,不僅手腳勤快,而且肯動腦筋,仔細觀察各方面的事物,一一記在心上,就連大班所抽的雪茄的牌子他都瞭如指掌。沒有多久,嚴裕棠已熟悉了洋行上上下下所有的業務和人員。有時大班不在,一些事他都能應酬。解決不了的他就認真用英文記下來,待大班回來交給大班,這使大班非常驚訝,他發現這個中國僕歐非同一般。
有一次,在傳送業務單據時,嚴裕棠發現有幾處差錯。他權衡利弊,考慮再三後提了出來。這可非同小可,這需要有一定的業務水平和心理素質。從此,大班便刮目相看,經常派他辦一些重要事務,並且給他一些好處。嚴裕棠越干越紅,卻惹惱了叔叔嚴小坪。嚴裕棠知道此事之後,便毅然決然地離開了洋行。
不甘居於人下
黃昏日落的時候,嚴裕棠獨自站在江邊,眺望江面。洶湧的江水混沌一片,那麼沉重、黯淡,急匆匆地老是向前流著。一眼望去,那動盪不已的流水、忽隱忽現的旋渦,正如頭腦裡湧起的許多雜亂的思想,永遠在那裡閃現。嚴裕棠此時的心情也同這江水一樣此起彼伏,怎麼也平靜不下來。他望著江水,心想:人也應當像這江水一樣勇往直前,向前看,千萬不能退縮。一時軟弱有可能喪失一生的機遇。他細細地回憶著離開洋行後的許多往事:
原來,嚴裕棠自離開洋行後,便由父親介紹到公興鐵廠跑街招攬生意。公興鐵廠系民營機械製造廠,由徐福壽、杜阿寶、王興發等人合夥在楊樹浦路三三0二號租地造房創辦,剛建廠幾年,主要業務是修理小火輪、紡織機等,還承擔打鐵翻砂業務。
公興自開業以來,生意雖說過得去,但談不上紅火,僅僅維持而已。其主要原因,是缺少一個對外承攬生意的人。以前也有幾個跑外的,有的混日子,有的身在曹營心在漢,都不堪重用。此番徐壽福聽嚴介廷說要將在洋行做事的兒子送來為他跑外。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如獲至寶,心想;據說這小伙子既精明又會說洋話,實屬難得。是上帝保佑我,從此我的財源定會滾滾而來。當嚴裕棠衣著整潔、彬彬有禮地站在他面前時,他上下打量著這個小伙子,由衷地喜歡上了嚴裕棠,說道:
"從今後,你專門聯絡外國船生意。此路走通可為咱廠賺大錢,此差事辦成,我是不會虧待你的。"
嚴裕棠聽了覺得這個老闆很有眼力。自一八四二年吳淞之戰,上海成了五口通商之一的口岸,洋船紛紛而至,黃浦江頓時熱鬧非常。洋人霸道成性,為了他們的利益,江上被蠻橫無理地劃定了"洋船停泊界"。開始只限定南起洋徑近、北至蘇州河口的一段江面,在這一停泊界內,中國民船不許停留。後來,其上限和下限幾次調整。到一八九六年後,上限已經擴展到董家渡,於是,從董家渡到洋徑港的一片水域都劃為洋船停泊界了。其實,就是水上租界。船來船往,哪有不壞之理?機器一壞,船就得拋錨,哪有不就地修理之理?這就叫生意經,可真正掌握並運用好實屬不易。這對雄心勃勃的徐福壽來說,怎肯放過。而生意世家出身、長期深受其潛移默化、具有生意天賦的嚴裕棠更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如今這主僕兩人可算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洋人的錢是賺定了。
嚴裕棠的腦子靈活,加之人也勤快,不多日,便接到幾筆外國洋人的生意。徐福壽對他獎賞了一番,並更加重用。漸漸地,把較重要的事交與他辦,並從旁仔細觀察,多方考驗。徐福壽覺得嚴裕棠還算可靠。於是,對他便不再過問了。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間,大半年過去了。在此期間,嚴裕棠一心一意為公興奔波,公興的日子越來越紅火。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公興鐵廠原先跑外的有個叫朱順生的,因與徐福壽有隙,被辭退了。朱順生一直懷恨在心,總想找機會報昔日上仇。自嚴裕棠來廠後,公興越來越發達,徐福壽的腰包越來越鼓,朱順生的氣不打一處來。他盤算來盤算去,都無處下手。猛然間,他突然想到了嚴裕棠。心想:此人雖然聰明能幹,但還是個雛。只知道傻干,不知賺錢,純屬傻蛋。只要我把他開導好,便可借他的手為我報昔日之仇了。此計絕妙,此法乃稱借刀殺人也。朱順生越想越得意,便選了個良辰吉日在路上將嚴裕棠攔住,軟硬兼施把嚴裕棠拉進一家酒店。嚴裕棠無奈,只好奉陪。酒桌上朱順生異常熱情,推杯換盞,把嚴裕棠灌得迷迷糊糊。朱順生見時機已到,便勸他進過老闆自己做私生意。開始,嚴裕棠覺得這樣做不夠義氣。可經朱順生再三開導,終於不再堅持。朱順生見嚴裕棠不吱聲,心想:有門,今天的錢沒有白花。常言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朱順生今天便報此仇了,此仇不報非大丈夫也。
嚴裕棠和朱順生敲定後,便多聯繫點私活。朱順生手下有一幫專門做私活的師傅。這樣一來,利益均沾,自己手頭也寬裕了許多。嚴裕棠逐漸嘗到了甜頭,便越來越膽大起來,對公興的感情也淡薄了。
嚴格棠作夢也沒有想到好景不長。沒過多久,朱順生為了打擊徐福壽,又走出第二步棋子,他把嚴裕棠的所作所為暗地裡派人告訴了徐福壽:
"老闆,近日公興的活兒見少。您老可有察覺?"
徐福壽不解地問:
"此話怎講?"
"您老還蒙在鼓裡,廠裡誰人不知?可能只有您一人不知。"
徐福壽聞聽話裡有話,便問:
"此話怎講?"
"據說有人身在曹營心在漢,拿著您的錢跑外,卻賺錢往自己腰包裡塞,長此下去公興便成他的了。"
徐福壽聽了,有些半信半疑,思忖半晌,沉著臉說:
"以後不要亂說,嚴裕棠整日辛苦,東跑西顛顧念公興。有些人就願嫉妒別人,豈有此理?"
徐福壽嘴上這樣說,心裡卻犯了嘀咕。他開始留心觀察,果然發覺不對頭,氣得險些昏過去。冷靜下來時,經過周密思考,覺得嚴裕棠人才難得。小伙子一口流利的洋話,頭腦靈活,辦事能力強。全廠上下找不出一個能與他相比的。小伙子年輕,難免有點過失。也許手頭緊,迫不得已而為之,也是情有可原的。思前想後,決定找嚴介延談談,嚴介廷是個聰明人,要他出面予以訓導,嚴裕棠定會改邪歸正的。於是,馬上拜訪嚴介廷:
"嚴兄,近日可好!"
嚴介廷見徐福壽突然來訪,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估計定是嚴裕棠有事,便問道:
"仁兄,可有事?"
"無事。多日不見很是想念,故來看看嚴兄。"
"犬子近日如何?"
"賢侄聰明能幹,只是滑頭,還請嚴兄予以訓導。"
聞聽此言,嚴介廷心裡明白兒子不曾犯有大的過錯。心想:不甘久居人下才有上進,"在情場上,在戰場上,用什麼手段都應當",這句英國諺語可謂精闢至極。想到這裡,嚴介廷不禁微微含笑,只是裝聾作啞。
徐福壽三番五次暗示嚴介廷都不見成效,無奈只好決定當面教訓教訓嚴裕棠,警告一下,以免他膽子越來越大。沒有想到,自己剛開口,嚴裕棠早有準備,幾句話說得徐福壽閉口無言。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嚴裕棠早已揚長而去。
此時,嚴裕棠面對黃浦江,心情異常複雜。與公興關係破裂,使他久久醞釀的計劃終於付諸實施了。這是他有生以來從未感到的興奮,他將自食其力,自己當家作主,不再寄人籬下,受制於人。他渴望獨自闖蕩社會,用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幹出一番大事業來。這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件大事。此事正像一件價值連城的珠寶放在他的面前,光彩奪目。他決定要拿它,但是他深知要付出許多,或許傾家蕩產也不一定成功。雖然決定了,但是他仍舊有一點對於失敗的顧慮。眼前困難重重,自己對招攬生意雖說有一些路子,但對生產技術還不夠熟悉。另外,手上資金不足,獨資辦廠也有困難。更使他頭痛的是如何向父親說清此事的原委。於是,各種複雜的思想來到了他的腦子裡,使他時而高興,時而憂慮。他並不注意周圍的一切。他沉溺在自己的思想裡,久久佇立在江邊,渴望江水洗刷他的煩惱。
大隆機器廠一顯身手
一九0二年,是嚴裕棠一生中重大的轉折點。這是他步上近代著名企業家行列的起點。
其實,嚴裕棠的擔心完全多餘。他父親根本沒有責怪的意思,反而似乎還流露了讚許之意。嚴裕棠的那些小伎倆早被老人看穿,只是不想幹預,因而放縱和慫恿他到今日。嚴家畢竟是個買辦家族,長期與洋人接觸交往,有意無意地浸透了西方風氣,家庭空氣中既保留著中國傳統式的家長威嚴,又較民主。嚴介廷雖有家長的威嚴,卻從不蠻橫專制,而是根據孩子們的個性任其發展。
嚴裕棠見父親如此通達,也就不想對他有所隱瞞,便把自己的打算全盤托出講與父親。
原來,嚴裕棠早已與鐵匠褚小毛合議成功,兩人合資辦廠,各出二千五百兩。褚小毛鐵匠出身,精通手藝,處事粗中有細。當初合議時褚小毛便堅持帳房由他找人,嚴格棠心裡明白褚小毛的用意,非常爽快地應允了。心想:公興老闆也算是老混社會的人了,都被我玩於股掌之中,何況你一個粗人呢?今日能與你共事,只是借你一用罷了,豈有他哉!
嚴介廷聽了兒子的計劃,覺得不止資金短缺,尚有許多事情需要解決。姜還是老的辣,嚴介廷老謀深算,為兒子請來了老親家公及叔輩等,讓他們幫兒子一把。
事情正如嚴介廷所願,眾人相幫解決了嚴裕棠的大半難題:
嚴裕棠的岳父答應幫助一股;
叔父嚴小坪承擔了以老公茂洋行的名義向國外進口機器一事;其他親屬也許諾了他們力所能及之事。
一切進展順利。嚴裕棠出面租賃了楊樹浦太和街梅家弄的兩間平房,用作臨時廠房。
同時,招收了七個熟練工人,四個學徒,與穆湘璜所辦的益泰軋花廠和德商老湖絲廠建立了業務關係。最初因沒有設備,從事的無非是一些簡單的零星的修理。
不久,由老公茂洋行向國外訂購的機器到貨,計有:八部車床、牛頭刨床和龍門刨床各一部,二十匹馬力的水門汀爐子引擎設備一套。設備安裝後,便顯出廠房不敷應用了。
嚴裕棠再次找父親商議。嚴介廷思忖半晌說:
"前年我在平涼路買了一塊地皮,約有二畝半,有鐵皮木板平房十二間,暫時尚未派上用場。"
嚴裕棠迫不及待地說:
"父親先租給棠兒受用如何?"
嚴介廷點頭說:
"當然可以。只是租賃,租金按月付清。親是親,財是財,一定要清清楚楚。你明白嗎?"
嚴裕棠諾諾稱是。
於是,"大隆"機器廠便正式開張了。
嚴裕棠和褚小毛各負其責,對外的一切事物均由嚴裕棠經手,他招攬來的生意交與褚小毛組織工人干。
嚴裕棠在公興接過外國船的修理業務,輕車熟路,所以,他始終將目光盯住了黃浦江。來滬的外國船隻,若不是有特殊情況,一般都不必要停靠碼頭,因為一來停靠碼頭要納稅,二來也沒有那麼多場地供所有船隻停靠,所以大多數在黃埔江拋錨。機器出現問題,一般是上岸找中國廠家修配。如今,嚴裕棠主動服務上門,免除外國船家到處奔波之昔,樂不得將修配活兒交與這個年輕人去做。
與洋人打交道,對嚴裕棠來說已是老將。他從小跟隨洋老師,剛一涉足社會便在洋行做事。對洋人的脾氣他瞭如指掌,知道航海人的脾氣,無非是吃喝玩樂。於是,每當租船運載修配的輪船機件時,都要捎帶些洋酒、洋煙上船,與洋人喝上數杯,便與他們載歌載舞。一通胡鬧之後,他便信口開河,漫天要價,外國人自然不加計較,稀裡糊塗地簽了字。嚴裕棠心中暗暗好笑,馬上便可去輪船公司取款,百八十兩賺到手,而所花費用卻只有微乎其微的幾兩。
自打開張,嚴裕棠便忙得不可開交。嚴介廷也很忙,但他總放心不下兒子。其實兒子已經長大成人,又如此精明強幹。這可能是天下父母的特點,不管孩子多大,在他們眼裡都是孩子。於是,嚴裕棠常要回家匯報一下戰果。他總是眉飛色舞地講述怎樣與洋人周旋,怎樣賺洋大人們的錢。父親看到兒子生意蒸蒸日上,事業發達,心裡暗暗高興。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不久,嚴裕棠又為大隆取了個英文名Oriental EngleeringWork,Ltd,這也是為了日後的方便。現在的大隆已今非昔比,在外輪中也享有盛名。於是,嚴裕棠又準備置備兩條小拖輪。除了修配外輪機件外,其他廠家的機件修配生意也逐漸承攬起來,陸續增加的長修客戶已有永茂軋花廠、中美麵粉廠、日商雲龍軋花廠、美商增裕麵粉廠等等。
大隆的興盛,又使嚴裕棠生起許多想法。他逐步感到合夥經營互受牽掣,多有不便。當初合夥是因資金短缺,條件不成熟,暫借褚小毛一用而已。如今一切條件具備,完全可以獨家經營了。嚴裕棠眼珠一轉,便計上心頭。
不久,褚小毛心中大為困惑,他總覺得有些不對頭,平日裡廠裡活計非常忙,到了年終一結算,除了一些開銷,卻不賺錢,有時甚至還有虧損。
褚小毛哪肯吃這種啞巴虧,心想,肯定其中有鬼,只是苦於抓不住真憑實據,但他還不願做冤大頭。於是,他找嚴裕棠想問個清楚。不料這一問,卻惹了一身臊。嚴裕棠倒打一耙,派了他一身不是,並說帳房先生是他自己的人,還要他自己將此事說明白。真是欲查不成反被咬了一口,嚴裕棠提出讓他退股,他感到有一隻無形的大手掐著自己的喉嚨,喘不過氣來。他滿臉通紅,一直紅到髮根,鼻翼由於內心激動張得大大的,額頭冒出豆大的汗珠,一條深深的皺紋從緊咬著的嘴唇向氣勢洶洶地往前突出的下巴伸展過來……眼裡閃爍著一股無法遏止的怒火,他緊緊地握著拳頭。心想:樹活一張皮,人爭一口氣。於是,一紙訴狀遞上公堂。
此時的嚴裕棠覺得無比暢快,心裡越想越得意。沒有想到,不久接到傳票,先是吃了一驚,馬上又冷靜下來。幾年來,嚴裕棠在外面已建立了許多社會關係,既通洋人,又通地痞流氓,只是與官府沒有聯繫。但他深信錢能通天,常言道:有錢能使鬼推磨。何況人乎?他通過熟人,將上上下下打點一番。官方籌劃完畢,又私下裡將帳房先生找來說:
"褚老闆把我告了,你準備如何?"
帳房聽了,忙點頭哈腰說:
"一切聽嚴老闆吩咐,不敢妄言。"
嚴裕棠聽了,點頭說:
"我知道先生是聰明人,聰明人好辦事,只要先生守口如瓶,將帳面文章做好,我想該是萬無一失了。"
此時的帳房先生哪有不從的,自跟了嚴老闆後,進賬十分可觀,遠非昔日可比,他哪肯把吃進去的再吐出來。何況,他深知嚴老闆的厲害,怎得罪得起呢?可一想到打官司,不免有點膽戰心驚,自己的身家性命全押在嚴老闆身上了,現在只能死心塌地跟定嚴老闆,才能保證全家老小平安度日。想到這裡,他咬緊牙關說:
"請嚴老闆放心,這場官司絕對沒有輸的道理。"
作好帳面文章,這是起碼關節。辦案人的心中非常清楚,他們見多識廣,哪裡會不瞭解暗中的勾當。當時機器廠很少,修配生意多,本來就是一項好買賣;為外國船作修配,更是利市百倍。另外,中外生活水平相差懸殊,外國船來華運輸又可大發其財,因此,只求如期修好,可心滿意,並不計較價錢。他們的小出手,放到機器廠已是大利錢,利潤少則百份之五十,多則百份之二百。不賺已經講不過去,哪裡還談得上虧損這一說法呢?要不是嚴裕棠有點背景,要不是嚴裕棠裡裡外外都已塞飽、擺平了,他們便要隨意重判了。現在當然不得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拖一拖再說,官樣文章照做不誤。
褚小毛幾乎跑斷腿,終歸毫無結果。
嚴格棠穩坐泰山,仍然是天馬行空獨往獨來。
就這樣一年有餘,官司從一九0五年拖到一九0六年,最後還是:事出有因,查無實據。
褚小毛也明知這場官司打下去實在沒有意思,自己總算領教了嚴裕棠的本事,雖然恨得咬牙切齒,但也被拖得精疲力盡,已無心再打官司了,有了早點了結的願望,只是無人來搭這個臺階。
此時,有人已看出火候,便出面做和事佬。這個人名叫穆湘潢,是益泰軋花廠的老闆。
益泰軋花廠與大隆業務往來很密切,自大隆開業之日起,益泰軋花廠便將機器修配業務交給了大隆,彼此來往密切。自從嚴、褚兩人打起官司以來,機器修配便受到影響。即便他與嚴裕棠的關係很好,可他也不願得罪褚小毛。因此,對此事他一直抱著迴避的態度,不想介入。但是,他心裡非常明白,即使從自己的利益出發,他也應該出面。
當前,事有轉機,嚴裕棠和褚小毛的態度都已明朗化,何不順水推舟呢?
於是,穆湘潢出面將此事了結。褚小毛同意按目前總資產的三分之一退股,嚴裕棠三日內如數付清。就這樣,長達一年多的持久戰便告結束。
見風會使舵
嚴裕棠終於如願以償。只是如期退還褚小毛的股金尚有困難,穆湘潢慷慨解囊墊借一筆錢,使嚴裕棠如期退清了褚小毛的股金。不久,便傳出震驚行業的消息:嚴裕棠放棄外輪生意,把生產業務轉向紡織機件的修配生意上。
此消息一傳出,眾說紛紜,說法不一。誰都不相信,怎會有這樣的傻瓜,肯放棄咬在嘴裡的肥肉呢?
原來,褚小毛自退股後,便帶著他的班底離去,雖然在生產經營管理上給嚴裕棠帶來一些困難,但這畢竟是暫時的。這幾年來,褚小毛已為大隆打下生產技術基礎,訓練了一批學徒。嚴裕棠的妻子對經營管理有點經驗,於是,他把妻子招進廠來,應付這個非常時期的內部管理。夫妻兩人齊心合力,生產秩序很快就正常起來。
嚴裕棠還是一如既往地上外國船包攬生意,又是兩年過去了。
這兩年中,嚴裕棠將穆湘潢和岳父錢恂如的錢都償還了,大隆此後便完全由他獨資經辦了。
嚴裕棠喜歡交遊,其實兜攬生意本來就是各處走動,需要廣交各路朋友,以便有急事時幫忙。漸漸地,他不僅與洋人巧為周旋,且與流氓地痞稱兄道弟,自己也隨之名聲在外了。嚴裕棠深知,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一個好漢三個幫。平素,他每每進行感情投資,從不吝惜錢財。只是妻子有時不免心疼,常常嘮叨。嚴裕棠聽了,總是暗中發笑,心想:真是婦人之見!
嚴格棠在楊樹浦一帶人頭熟,叫得響,吃得開,除了承攬業務不成問題外,朋友也找他做點別的生意。日商日新洋行大班川村千山經常找他代買地皮,承攬建築。起初只是受人之托,後來,嚴裕棠發現這是一條更大的財路。
有一天,川村無意間說:
"日商內外棉株式會社已來上海設廠,我馬上將就任內外棉的大班,以後內外棉的機件修配交由你來承辦。"
嚴裕棠聽了,真是喜出望外;
有的人遇有高興的事就大喜過望,忘乎所以。可嚴裕棠卻與眾不同,他越是在高興的時候越是冷靜。此時,他又開始編織新的故事了。心想:為外輪搞機件修配,已遠不能滿足大隆的胃口。來華的外輪雖然在增多,但做這項生意的人也在增加,長此下去,狼多肉少。外國人雖然在中國賺錢賺得容易,但用錢也不是毫不計較的。競爭的人越多,外國人當然要趁機壓價,對專門從事修配的廠家來說,錢就不如以前那麼好賺。這種危機一天強似一天。與此相比,因外國人相繼來華建廠,機器輸入成倍增加,其中,紡織機器又佔很大比重,紡織機件的修配生意前景看好是不言而喻的。內行的人都知道,紡織機零件多,耗損大,動力用的引擎也容易出毛病,常常需要修理。既然需要多、利潤大,生產業務朝這方面轉向是極自然的事。目光短淺者為蠅頭小利所惑,看不到這一點;心氣不高者前怕狼後怕虎,又不敢顧此失彼;我嚴裕棠定要棋高一著。況且,我輸得起。大隆的實力已非初辦時可比,已經訓練出了一批學徒,又積累了相當的生產技術經驗,修配能力大大增強,此時不去順應,更待何時!
嚴裕棠正想得出神入化,忽聽有人喊:
"爸爸,你在想什麼?"嚴裕棠抬頭一看,原來是兒子慶祥。這個十多歲的男孩是嚴裕棠的大兒子。他的身後,跟著他的馬術教練、英國人法蘭克令。
慶祥和法蘭克令滿面春風地走進來,嚴裕棠忙轉身讓座。法蘭克令是英商恆豐洋行特聘的機械工程師,也是大隆的編外技術顧問。自嚴裕棠與褚小毛分道揚鑣之後,褚小毛帶了一班人馬,辦了一個比大隆更大的鐵廠,叫發興鐵廠,本來想與大隆比個高低,但辦起來就覺得力不從心,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支撐了一陣,還是倒閉了,如今窮困潦倒。褚小毛一走,生產技術上給嚴裕棠出了難題,嚴裕棠便經常請法蘭克令幫忙,解決一些疑難。前不久,法蘭克令為大隆承攬了一項業務,為恆豐洋行代制傳動裝置。他具體負責監製。這樣,他就名副其實地成了大隆的技術顧問。
恆豐洋行專門經營機器訂貨業務,主要是麵粉機和紡織機。為了減少運費,牟取暴利,英商決定將其中的某些部件包給中國廠家代制,名義當然還是用恆豐的招牌。法蘭克令便推薦了大隆。
嚴裕棠得到這一筆大而穩定的生意,非常感激法蘭克令。更令嚴裕棠高興的是傳動裝置是整個機器體系的附屬部件,製造比較容易,製造的圖紙和技術指導都是恆豐洋行提供的,大隆可以從中學到更先進的生產技術。
大隆確實不負眾望。幾個月後,恆豐洋行非常滿意,法蘭克令舉起大拇指讚道:
"大隆工人的技術水平比一般機器廠確實高出一籌。"
這樣一來,大隆的名聲便傳揚出去了,川村千山聽了半信半疑,但他沒有食言,在他就任內外棉的大班後,就將內外棉的機器修配陸續轉給大隆承辦,但他沒敢把所有的活兒全部給大隆,唯恐出了問題不好交代。此事嚴裕棠心裡清楚,但不便說破。
內外棉的動力設備是自設的蒸氣鍋爐發電機。有一次,發電機上的S形管銹蝕了,內外棉去請瑞熔機器造船公司承造。這是一家著名的英商造船企業,卻因修配不符合要求出了洋相,返工數次也沒有解決問題。川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來到大隆。按常理嚴裕棠本應難為他一番,可嚴裕棠沒有這樣做。他想:此事不是幫川村的忙,而是幫自己的忙,如果S形蒸氣管的試制裝配成功,洋人就會明白,中國人不都是孬種。洋人做不了的事,中國人能做。讓洋大人們知道知道大隆的實力。
從此,川村干山心悅誠服,佩服得五體投地。內外棉相繼成立的各廠的修配工程都承包給了大隆。大隆的信譽不脛而走,其他日商廠家不約而同與大隆往來。
嚴裕棠沒有因此而得意忘形。他牢記中國有句古訓:"吾日三省吾身。"如今世事艱難,他每走一步要看三步。當初將大隆的業務從船機修配轉到紡織機修配,不知有多少人認為他發神經病了,但事實證明嚴格棠的決策是有遠見的。誰能審時度勢,誰能夠知己知彼,誰就能立於不敗之地。
有一天,嚴裕棠和川村聊天,無意中川村透露,內外棉的規模再擴大的話,也準備自己建一個修配廠。此消息使嚴裕棠深思了許久。都說嚴家是專吃外國人的飯的,現如今這碗飯能夠長吃下去嗎?恆豐的生意也是說停就停,靠不住。擺在眼前的事實規律是優勝劣汰,弱肉強食。這是誰也無法改變的。只有著手對大隆的擴充,壯大自己的力量,才能立於不敗之地。於是,他馬上沿平涼路增建廠房,添購機器,招收工人和學徒,不僅要維持老關係,還要拉攏新客戶,使大隆站穩腳跟。他先後與固本肥皂廠、廣益書局、滬寧鐵路局建立關係,為自己預留後路。仍然以紡織機修配業務為主,衣食住行,衣是首位嘛。
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西方列強捲入戰爭漩渦,長期受到扼制的中國民族工業得以復甦,紡織業發展更快。榮宗敬、榮德生兄弟在上海周家橋首先建立了紡織廠,取名申新。這對嚴裕棠震動很大,他馬上意識到大隆也要逐漸與外國在華企業脫軌,轉向與民族工業合作。於是,他與榮氏兄弟敲定申新的機器修配任務就由大隆包了。
早做一手安排
嚴裕棠在生意經方面可以說是爐火純青。大隆自轉向後,大量招收學徒。學徒時間為三年,但實際上都要三年以上才能被允許滿師,事假、病假,還有節日例假都要照補的。一年假期只有春節四天,端午、中秋和老闆爺的生日各一天。學藝期間,伙食吃老闆的,每個月初一、十五有肉菜,平常全是粗飯素菜。老闆按月給二百枚銅板,是月規錢。逢節另外有節規錢。出門做事補貼二十五枚銅板作中午飯錢。每天工作時間為:上半天從六點鐘做到十二點鐘,下半天從一點鐘做到六點鐘;學徒還要加兩個半鐘頭夜工,上夜班從六點半到九點鐘,下夜班從九點鐘到十一點半。學徒期間表現好的,可以提前滿徒。大隆的工頭、領班都是由出師的學徒提升的。
大隆,一直都是重用學徒的,一般是三成工人,七成學徒。一則是可以少費心思,一般情況下,他們就由他們的業師管教,有事時,業師為了掙面子,也不會聲張。學生畢竟是學生,學藝心切,也不會投機取巧,有時候倒比老師傅做得賣力氣。二是開銷也省,無非是吃點飯,與他們創造的價值相比,簡直是微乎其微。修配粗砂機上的一隻紗管螺絲,配價是五錢銀,一磅元鐵用料只值銀六分,學徒學藝三個月以後,一天可以做四十隻左右,銷貨收入二十兩,除了所費的原料,還有吃飯的開銷,大約二三兩光景,進帳不是滿可觀嗎?
於是,嚴裕棠的生意越做越順手,效益也非同小可。一天,川村千山精神煥發地跨進嚴府。嚴格棠拱手道:
"川村先生,有何喜事如此高興?"
川村說:
"我們大日本帝國的生意越做越大,怎能不高興!"
嚴裕棠不解地問:
"此話怎講?"
"難道嚴公不曉得,年前,大日本提出了'二十一條',你們的大總統已全部接受了?總統死後,現在的北京政府又與大日本友好。我們的生意就越做越大,以後中國的每個角落都會有大日本的工廠。"
嚴裕棠聽了,如五雷轟頂。前時,日本提出了"二十一條",暴露了它想變中國為殖民地的狼子野心,而熱衷於賣國和復辟帝制的袁世凱幾乎全部接受了下來。袁世凱死後,日本又支持了掌握北京政府實權的段祺瑞,繼續步步進逼。想到此,他感到毛骨悚然。他轉身走了;出了屋子一路走去,彷彿有人揮著鞭子在後面趕他那樣;連馬車都不叫一輛。看見空蕩蕩的江沿,寒冷的江水,反而好受些。他心緒非常之亂,慌慌張張的。又是慌又是氣,隱隱有點著急,就像自己造成了什麼大錯,而這些錯誤的後果他一時還看不到似的。他的思想又彷彿旋風似地在腦海裡迴旋,一個念頭突然出現:應馬上赴美國,讓正在美國留學的次子慶瑞轉去日本留學,這樣,將為大隆增加一份安全。
嚴裕棠是個想做就做的人。他要離滬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裡,他將把廠務交給長子嚴慶祥,所以,他就讓慶祥輟了學,帶他去熟悉客戶,另外,要他盡快掌握機務,到時候,獨立管理起來,就不會被人家捉弄。
一切安排妥當,嚴裕棠悄然離滬而去。對於離滬的最終動機,他對誰都沒有吐露半分,連家人也只是知道他去美國一行,因為次子慶瑞正在美國留學,探望一下原是人之常情。
兩年後,嚴裕棠方返回上海。此行使他大開眼界,他更加熱衷於房地產生意了。
此時,大連灣路的新廠房正在興建,嚴慶祥望著即將完工的廠房浮想聯翩。他對大隆的進一步擴充是滿心嚮往的,儘管父親僅是托付他代管廠務,但終究是要全部交給他的。他是長子,子承父業是天經地義的事。再說,父親熱衷於房地產生意,沒有時間來顧及廠子。這對自己來說,正是求之不得的。上海灘上的任何事,只要把規模搞大,才能名利雙收。這樣,才能顯赫,才能成為社會上一個有頭有臉面的人物。嚴慶祥越想越是信心百倍。但眼前的倒閉風也使他頭疼。
陰歷年底,照例應該是機器廠最忙的時候。一是新春將至,有的廠家歇了工,正好利用假期,來修整一下機器;二是天寒地凍,機器的故障增多,也要修理。但這一年,因為第一次世界大戰剛剛結束,機器廠的業務受到了影響。大隆雖具有一定規模和技術,其業務也出現了明顯萎縮。
世界大戰已經結束,外國資本捲土重來,又開始了對中國的滲透,致使許多在大戰期間發展起來的民營企業紛紛倒閉破產。風雲突變,使市場經濟出現了極度混亂,引起了倒閉風。尤其是棉紡工業和其他輕紡工業的衰頹,給民族機器工業的繼續發展以極大的打擊。原以近七十萬資本開辦的求新機器輪船製造廠,已經奄奄一息,傳聞將中法合辦。災禍當頭,人心恐慌。
嚴慶祥的心中也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危機感。但他是個不服輸的人。他認為,這種情況也會給大隆造成一個大好機會。
於是,他大膽地承攬了許多別人做不了的疑難活兒。他先後接受了蕪湖豫中紗廠、福新麵粉廠的活兒。蕪湖豫中紗廠的活兒原先是來滬找瑞熔船廠的,因為引擎地軸損壞,停頓一日,就要損失一日之利,所以急需趕修。偏偏瑞熔船廠雞蛋裡挑骨頭,不肯接活兒。豫中紗廠立即找到大隆,並許諾願出加倍工價,只求救急。嚴慶祥滿口答應,如期交付使用。
福新麵粉廠的新機安裝了底腳。裝好後,一直像打擺子似地顫抖不停,無法使用,也找到了大隆。大隆派人一看,僅用幾根Z字鐵一綁,就治好這一毛病。
為了彌補平常業務的不足,嚴慶祥又利用一般廠家春節放假的機會,接下了崇信紗廠要求將大批機器上的銅軸承改裝為滾珠軸承以提高機器轉速的工程,避免停工裝修。
大隆的所作所為,不僅使它獲得了豐厚的利潤,更使它的信譽得到了擴大。
但近來,嚴慶祥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隱約覺得父親在賣廠。當他確定這是事實時,心中有種說不出的難過。當他想到自己的一切希冀都將成為泡影,一切美夢都將告終時,便不顧一切地找到了嚴裕棠,跪在父親的面前苦苦哀求。
嚴裕棠看著兒子那副誠懇的樣子,聽他說出一番至情至理的話,心中感慨萬千。他自己何嘗願賣廠,大隆凝聚了他十多年的心血,他怎能沒有感情!但自己真怕受了形勢的影響,到時候維持不下去,辦也不是,不辦也不是,讓一堆機器,不,讓一筆財產成為廢銅爛鐵。不過,慶祥說的也不無道理,權噹噹初沒辦這個廠,且讓兒子辦辦看,實在過不去再收拾也來得及。想到這裡,他深深地歎了口氣,思忖半晌,覺得不賣廠有不賣廠的好處,眼下難些,日後定會有轉機,況且現在尚未到山窮水盡的地步,自己還有房地產經營作後盾,大隆不會輕易倒的。
嚴裕棠沒有估計錯,倒閉風日盛,但嚴裕棠有房地產經營作後盾,大隆始終屹立不動。
父親一吐口,嚴慶祥馬上加快大連灣路新址的廠房興建工程,於一九二○年完成全部搬遷。並在平涼路舊廠房,修建了嚴家的住宅和工人宿舍。
嚴裕棠看到兒子長大了,做起事來井井有條,心中感到無限欣慰。
幾筆漂亮的房地產生意
大隆搬遷後,除了原有的設備外,嚴慶祥又添置了一部分進口機器。加上大隆自己製造的工作母機,大小機床已有百餘部。廠裡又招收了近二百餘名工人學徒。這段時間,嚴慶祥特別賣力氣,但是事無鉅細,嚴慶祥一律向父親稟報,從不擅自作主。他心中的願望驅使他不斷地顯露自己的才能,以博得父親的信任。
嚴裕棠怎麼會不知道嚴慶祥的心思?他覺得兒子雖然初出茅廬,但確實深得家傳,把廠務管得井然有序,對外業務也有所開拓。自從讓他獨當一面掌管廠務以來,自己騰出手來搞地產生意,進帳也很可觀,一切自然不錯,這廠長非他莫屬,只是他有些年輕氣盛,遇事沉不住氣,讓人有些不放心。另外,兒子身上沾染了不少洋場惡習,在這一點上,嚴裕棠時有所聞,也側面敲打過。年輕人有些荒唐,情有可原,但凡事總要適可而止為好。嚴裕棠考慮再三,決定由慶祥當廠長。慶瑞剛留學回來,讓他負責生產工藝。父親的安排,嚴慶祥心裡非常明白,這顯然也是一種監視,自己更要好自為之。
這時,正是中國輸入機器的高峰時期,尤以紡織機器為多。紗業興旺,機器修理業也應運而生,生意的興隆加劇了同業的競爭。
嚴慶祥穩坐釣魚台,大隆的基礎既固,關係又廣,誰能與之抗衡?
大隆仍以修配紡織機為主,但內容和範圍都比過去明顯擴大了。與大隆往來最多的要數日本紗廠,由於甲午中日之戰和辛丑條約、中日馬關條約的訂立,日本人瞄準了中國大市場,紛紛前來辦廠。紡織一業,兩年前還只有紗錠二十多萬錠,現在劇增到八十多萬錠了。嚴慶祥正是看到這一點,周旋於日人之中,先後與喜和、公大、東華、大康、同興等日商紗廠建立了關係。加上原來的內外棉,已相當可觀了。這當然是其他的機器廠所望塵莫及的。在國人方面,嚴慶祥也一樣虎視眈眈。申新、崇新、鴻裕、博益等大紗廠的活計也攬到大隆來了。路遙知馬力,大隆到底是大隆呢!正是由於大隆的聲譽日隆,才使一般廠家也趨之若騖。大隆除了繼續為自來水廠承造各種尺寸的自來水管和闡門外,還為公共租界工部局製造路牌和陰溝蓋。這些也是大隆的業務。最使嚴慶祥自豪的是,大隆不僅僅只能修配一般機件和引擎,而且已承攬製造全部傳動裝置的生意。這項生產儘管是大隆在平涼路為恆豐洋行代制後承繼下來的,但獨立設計承造卻由嚴慶祥開始。他的那位馬術教練不僅馬術高超,在機械製造方面也有超一流的水平。嚴慶祥當時不僅受過法蘭克令的訓斥,甚至還挨過他的馬鞭!那時,相對來說,嚴慶祥比較喜歡川村千山。川村永遠是一副笑嘻嘻的樣子,有時和你一起玩耍,但在工作上,他們兩個倒是一樣的,一樣認真,一樣挑剔,一樣一副公事公辦的面孔,決不肯有絲毫通融。日後想起來,嚴慶祥是很受啟發的。
嚴慶祥已滿足現狀。到底是沒有經過風浪長大的,要說居安思危,在嚴裕棠面前,嚴慶祥還是有點欠火。
嚴裕棠經營房地產,遠非一朝一夕。上海原是江南臨海的一個小縣城,在鴉片戰爭不久才闢為商埠。此後,外國勢力相繼侵入,先後派來領事,設立租界,通商貿易。社會經濟的迅速發展,上海人口的急劇增長,使其地皮隨之日益昂貴。一些頭腦靈活的買辦、商人、官僚乃至外國的冒險家,見有文章可做,有厚利可圖,紛紛投機,熱衷於這地皮生意。
嚴介廷當初就置過小房地產。嚴裕棠自小耳儒目染,豈有不懂其中種種關節之理?辦廠之後,只因在楊樹清一帶人頭熟,英商、日商洋行便不時委託他代買地皮,使他漸漸精於此道,日漸不甘於專做居間取利之事。手頭稍有積蓄,便在楊樹清一帶賤價買進小塊小塊的地皮。嚴裕棠的眼光很毒,這裡辦廠日多,地皮看漲不看跌。
嚴裕棠做了幾筆很漂亮的生意。他殺價買進小塊地皮,再在這塊地皮旁邊陸續小塊小塊地買進,不久就已連接成片。有一次,恰好有人要在這片土地上建廠,前來洽談,嚴裕棠趁機獅子大開口,高價賣出,每畝價格哄抬到七千兩,而他買進時僅七百兩。
即使是零星地皮,只要看得准,也可成為"串心爛"。"串心爛"就是在人家的大塊土地中,夾著你的一塊小地皮。不要看這塊地皮小,如果有人派上用場,可就值錢了,否則,不就成了眼中釘、肉中刺了。
自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嚴裕棠對經營房地產興趣更大了。嚴裕棠認為:經營企業,雖然也很賺錢,但風險大,總不及搞房地產,既賺錢又穩妥。他在房地產上的經營,不僅坐收高額租金,更主要的是用來作籌碼,買進賣出,向洋行做抵押借款。所以,他一直和外商聯繫得很密切,尤以英商德和洋行為最,無論經租或借款都找德和洋行。後來感到德和洋行的經租費太高,就自己雇人辦理,但仍用德和名義,奉送佣金。
嚴裕棠對自己在房地產生意上的門檻,一向引以為自豪。且不說在寧、蘇、常等地他都置有房地產,單就上海一處而言,他在抗戰前即擁有大小裡弄、公寓、大樓二十餘處,地皮一百五十八畝。在約一千七百名私人業主中,嚴家躋身於前十名之列。
嚴裕棠認準了,大隆之所以沒有像有的廠家那樣一遇風浪,或搖擺,或傾覆,反而能夠以不變應萬變,確實是全靠房地產的有力支撐。
事實也證實了,由於大隆的存在,提高了嚴裕棠的社會地位和名望,增加了經營房地產的力量。兩者缺一不可。
爭氣不爭財,賠本的生意倒做活了
嚴慶祥對父親的思想終不得要領。他的心一直不舒坦,按理說,父親做房地產生意做得起勁,大隆的事完全可以少管甚至不管,但是卻事事不放心,事事要過問,事事要來干涉,而且牢牢地掌著財權。自己名為廠長,實為傀儡。
嚴格棠對兒子的心思瞭如指掌,知子莫過父嘛,但他不予理睬。近日,他又有新的想法在孕育著。
原來,前幾天有位朋友帶了兩個江浙商人來訪。江浙商人一見到嚴裕棠便稱讚說:
"久仰嚴公的威名,今日相見三生有幸!"
嚴裕棠拱手說:
"不敢當,不敢當。不知二位光顧寒舍有何要事?"
"聽說貴廠信譽極佳,我等想向貴廠訂購一些農機。"
嚴格棠不解地問:
"二位仁兄可有銷路?"
兩個商人笑道:
"現在的農村,特別是江浙一帶,新式的富農經濟正在產生。他們想利用一些小型農機來改變原有的農事方式。"
嚴裕棠送走客人後,心想:如此說來需求量一定不小,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中國本是個農業大國,有廣闊的市場,正可以拾遺補缺。何況大隆已有製造機器的能力?以此為契機,同時也可試制紡織機器,大隆不能只靠修配度日,大隆要發展,要與洋人抗爭,中國人要有自己的民族機器製造工業。想到此,他馬上找嚴慶祥佈置此事。
大隆本來就有製造工作母機的經驗,出產引擎和小農具,自然也就不難。
引擎是仿照美國慎昌洋行的國際牌製造的,先製成二匹半馬力的一種,將燃料從煤油改為柴油。這一改進具有極大的意義。當時,向中國傾銷洋油的主要有"美孚"、"德士古"和"亞細亞"幾家外商石油公司,而從屬於美國洛克菲勒財團系統的紐約美孚石油公司是其中規模最大的一家,原以銷售煤油為主。一九二○年以後,隨著機器的普遍使用,美孚將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到汽油、柴油和潤滑油的推銷上來。大隆的這一順應措施無疑是極其聰明的。大隆在引擎製造上減少了工序,降低了成本,又因柴油比煤油便宜,很受農民和商人的歡迎。
試制紡織機器成功是大隆生產業務發展的關鍵。這是因為當時的工業中只有紡織業比較發達,機器製造工業只能和它相聯繫,才有所依附,得以發展。同時紡織機器既是一個體系,又可分部單獨成機,整套棉紡機器中一般包括五十多種單機,如清花機、梳棉機、並條機、粗紗機、細紗機等等。
大隆的生產之所以沿著製造棉紡機器的路線發展,除了業務關係外,還有生產技術上的原因。因為紡織機器的製造,既不需要特殊的材料,也不需要特別精密的技術。於是,說幹就幹,此時的嚴裕棠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雄心勃勃。大隆試制織布機成功,實現了他多年的願望。他興緻勃勃地親自擬定廣告信向各處寄發。
嚴裕棠深知:以前,大隆的生產業務主要是和日商以及英商聯繫的,但如今,當大隆已經發展到能夠製造機器時,便不可能再由他們來支持了。外國人來華辦廠原是為了就地推銷商品和搾取廉價勞動力,它的機器設備都是從國外運來的,這是它向中國輸出資本和商品的一項內容,斷沒有使用中國機器的可能。但國人總該使用吧。
老謀深算的嚴裕棠此時變得何等幼稚啊!
當榮宗敬接到大隆的廣告時,又感動,又為嚴格棠擔憂。他想起去年在總商會會長聶雲台的創議下,榮宗敬等紗廠老闆集資在吳淞蘊藻洪開辦了中國鐵工廠。這是中國首家紡織機器製造廠。他們何嘗不是雄心勃勃,想改變洋機一統天下的局面;他們何嘗不是想入非非,在心裡描繪了一幅幅廣闊的前景!在經理兼工程師黃樸奇的主持下,最先製成了若干種紡織機器,同仁們哪個不感到振奮?但是結果呢?連各個股東經營的紗廠也不敢用,都怕因此影響了紗布質量,耽誤了生產。這是一個教訓,教訓了幼稚的中國人。現在嚴裕棠再蹈覆轍,怎能不令人感動和擔憂呢?他不願傷嚴裕棠的心,購去了十部,卻棄之不用。對於朋友來說,這已經是仁至義盡了。嚴裕棠寄發的廣告如石沉大海,前來訂貨者寥寥無幾。他深感自己的處境不佳,不得不四出奔波。
嚴裕棠送給穆藕初兩部,穆藕初當時既辦有豫豐等幾家紗廠,又就任於上海華商紗布交易所理事長。嚴裕棠心想:穆公總能理解自己的良苦用心。當他看到穆藕初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時,他完全明白了,產銷矛盾嚴峻地擺在眼前了。
嚴裕棠心緒不寧地各處奔波著。他從來沒有做過縮頭烏龜,這一次也一樣,他不是輕易改變主意的人。爭氣不爭財,即使是賠本生意,他也一定要堅持下去!
大隆織布機的產銷矛盾,使嚴裕棠寢食不安。紡織機器既然上了馬,並且給嚴裕棠帶來了聲譽,"他自然不願就此罷手收攤,讓別人看笑話。為了給這項事業以大力扶植,在機器修配業務上加強了開拓,在日常開支上進行了壓縮。
在這一點上,嚴慶祥與父親的看法是一致的。紡織機器的製造,使大隆在同行業中鶴立雞群,而主持廠務的卻是嚴慶祥。
但是,嚴裕棠、嚴慶祥父子之間的矛盾也由此產生,並且第一次公開化了。
原來,由於紡織機器的滯銷,大隆生產資金的周轉明顯不靈,而機器修配業務卻有增無減,無法一一承接,嚴裕棠便打算再辦一家修配廠,想不到此議遭到嚴慶祥的堅決反對。
嚴格棠到底不是意氣用事之人,回頭想想,覺得嚴慶祥的分析還是有其道理,便自己取消了辦修配廠的打算。但要讓他放棄蜂擁而來的修配業務,他也不甘心,
在一次倒賣地皮中,一塊地皮使他茅塞頓開。這塊地皮地處光復西路,大概有七十餘畝。若將大隆遷到此地來,足以擴展。而且,此地臨蘇州河,日後的運輸也便利。考慮成熟,當即購進。
大隆遷到光復西路後,規模大,業務多,工人人數從三百人猛增到七百人。由於在各個管理層位置上的,幾乎清一色是大隆的師傅及由學徒升任的人,所以,一切都按部就班,井然有序。
嚴裕棠忙裡偷閒,在過問了大隆經營之事後,便來到河邊走走,或坐在船上觀賞蘇州河。另有一番情趣。蘇州河顯示著一種單純的、質樸的、天然的美,恰如山區那些不事裝飾的女子。順著河岸走,好像走不完的長廊。它的流水雖然不算太清,樹影映在水面上,卻能看見枝權問的鳥巢。只要你在蘇州河上航行過,一定會產生一種奇異的感覺:天地之間的界限似乎完全不存在了;鳥兒在水底飛翔,魚兒游上河岸;人呢,根本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水中,還是在天上。周圍的一切都是綠的。綠得教人心醉,唯獨在河道的遠方,濛濛的霧氣,蕩漾著一抹幽藍。這藍色時時召喚你,引誘你,逗起你的無盡遐想。可是你往前走,那幽藍又變成綠的了;你永遠別想到達那個境界。
每當這時,嚴裕棠總把它和自己的生意聯繫起來。那幽藍和自己的生意一樣,永遠達不到那個境界。不!一定能夠達到!嚴家要像愚公移山那樣:我達不到,有我的兒子;兒子死了,有我的孫子。祖祖孫孫是沒有窮盡的!
有人要求見嚴慶祥,嚴慶祥熱情地接待著。
來人是中國鐵工廠的經理兼工程師黃樸奇。由榮宗敬、聶雲台等紗廠老闆在一九二一年集資開辦的中國鐵工廠,在黃樸奇的主持下,曾經先於大隆製成若干種紡織機器。但因為各個股東經營的紗廠也不使用,終於在一九二七年癱了下來,改為國民政府製造軍火。黃樸奇無意再留任,又不甘於埋沒自己的專長而脫離機器業,於是就想到了大隆,想到了嚴慶祥。
嚴慶祥本來就與黃樸奇相識,知道這個人長於機械設計,極富事業心,為人也耿直,平時也有一般交往。假如不落難,他決不會奔大隆而來,而大隆自此次遷廠以來,正求才若渴,黃樸奇主動找上門來,嚴慶祥哪會拒之門外呢?天意相助,嚴慶祥大喜過望,擇了個吉日,設宴款待黃樸奇及他的班底,歡迎他們的到來。
嚴慶祥的禮賢下士,博得了黃樸奇及其隨行人員的交口稱讚。患難之中見真情,怎能不感激涕零!
依照中國鐵工廠的規矩,嚴慶祥依然將黃樸奇聘為經理兼工程師,負責大隆生產和業務的領導;對黃樸奇手下的原來班底,也一一作了相應的安排,都處理得很妥帖。
黃樸奇及其隨行人員都感到非常滿意,既無後顧之憂,便一門心思致力於推進生產技術和工藝組織的發展,並為嚴慶祥出謀劃策,按照機器類型把車間分為車床工段和刨床工段,設立了裝機間,還成立了由黃樸奇牽頭計有工程師和技術人員十一人的設計室。同時生產技術也得以改進:根據英國勃蘭特廠的產品,改進了布機,使其容易被中國工人所掌握。農村用的小引擎,除二匹、三匹馬力的之外,又研製成功了六匹、九匹的,還製成了更高質量的其他農業機械。紗廠用的部分機械,如清花機、回絲車、粗細紗機,以及羅拉大牽伸等,也相繼試制並且獲得成功,陸續投產。
為了保證日常動力的正常供給,嚴慶祥馬上授意自己的得力助手唐志虞擬定了廠規,並規定學徒也實行日工資制。
嚴祥棠對兒子這一階段的所作所為非常滿意。看到兒子治廠有方,嚴裕棠深感欣慰,一場因禍得福的風波過去了,嚴裕棠對大隆的前景更加充滿了信心。
盤下"蘇綸",創辦光裕公司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嚴慶祥以洽記公司的名義向業主盛記公司租辦蘇綸紗廠後,歷時一年有餘,一直不順手,使他大傷腦筋。真是禍不單行,只這一件事就夠頭疼的,偏偏蘇州當局以蘇綸廠房有倒坍危險為名,勒令停工。嚴慶樣找到業主,業主反咬一口,說是嚴慶祥在承租期間不事保養,反加損壞,拒不承擔修理之責。嚴慶祥是啞巴吃黃連,有口難辯。但他忍不下這口氣,憤然起訴。官司打了幾個月,毫無結果,更添損失。
此事被嚴裕棠知曉,預知不妙,便想找杜月笙出面了結事端。嚴慶祥聞聽吃了一驚,心想:請杜月笙,簡直白日作夢,何人能有此本事?嚴裕棠知道兒子半信半疑,便說:
"我不但要了結這場官司,還要把蘇綸盤下來。"
杜月笙是大青幫頭子,浦東高橋人。儘管出身卑微,曾因在"大世界遊樂場"門口擺水果攤而得了個"萊陽梨"的渾名,但發跡以後,便一改過去的形象,總是斯斯文文的。他不願人家像對黃金榮一樣稱呼他為"老闆",而喜歡別人叫他"杜先生"。杜月笙既與南北軍閥、官僚政客、外國名人廣泛結交,又體念手下,一向以不擋人財路而為江湖弟兄所稱道,特別在工商界,只有找他出面,才可平安無事。
嚴裕棠還真的請動了杜月笙。
一九二七年底,盛記公司將蘇綸紗廠作價三十萬兩賣與嚴家。嚴裕棠是以光裕公司的名義買進的。
眾人不得不佩服嚴裕棠的本事。
嚴裕棠成立這個光裕公司是頗費一番心思的。光是公司的名字,他就斟酌再三。最後,他從自己的號"光藻"中取一"光"字,從自己的名"裕棠"中取一"裕"字,組成"光裕"。光裕公司是大隆和蘇綸的總管理機構,由嚴裕棠自任總經理,嚴慶祥任副總經理。副總經理代表總經理具體領導所屬各廠,總經理作最高決策。這樣,嚴裕棠就將他的事業在經營管理的組織形式上劃分開來,進一步體現了自己的集權思想。
此舉對兒子們震動很大。他們議論紛紛,慶瑞說:
"父親真有本事,有膽識,非一般人所及!"
三子慶祺說:
"二哥所言極是。不過老頭子可不光是'膽',而是眼力毒。在他的頭腦中,鐵棉聯營的思路越來越清晰,他甚至已經看到了鐵棉聯營的廣闊前景,才不惜血本拼老命了。"
孩子們說的一點不錯,買下蘇綸後,由於整修擴建和經營的需要,額定資本為八十萬兩,其中百份之九十以上是嚴家的,少數由嚴家親友投資。嚴裕棠又爭取到中國銀行為期三年的長期貸款計一百五十萬兩。
蘇綸原有紗錠二萬餘錠,經過一年多的修整,煥然一新。開工後,營業情況一反過去二衰三竭的狀況,為一般紗廠所望塵莫及。
一番忙碌之後,大局已定。眼看年關已近,在嚴裕棠的授意下,嚴慶祥馬上安排為地方紳查機關委員選擇要人贈送禮物。此舉為一種物質表示;另外還要對於當時官紳有名的人物發出賀年紅片,此舉為禮貌的周旋。
嚴裕棠為籠絡蘇州地方勢力所支出的特別費用是龐大的,蘇州地方勢力也同樣給予嚴裕棠特別的惠顧。
蘇綸紗廠不久即增設分廠一所,計紗錠二萬錠,接著又成立了附屬的織布廠,初有布機三百台,後陸續增至一千台。蘇給隼銷紗二萬餘包,布十一萬匹。蘇綸出品的天宮牌紗,以其優良的質地,成為上海交易所中做期貨的籌碼。蘇給的純利,每"年均達四十萬兩之多。
嚴裕棠自買下蘇綸紗廠後,進行大修整,增置二萬紗錠。除一部分機器進口外,都是大隆製造的。其中包括粗紗機、細紗機、回絲車、並條機等等。以後增設的一千台布機,也是大隆製造的。大隆生產業務的發展,主要靠鐵棉聯營推動,蘇給的擴展確實為大隆的機器製造提供了一條生路。
嚴家事業上的成功,導致內部矛盾爆發。有關資料這樣描述了嚴家內部矛盾的產生和激化。
嚴慶祥此時羽毛豐滿,對兩個弟弟棄而不用,極力提拔自己的嫡系。嚴慶祺忍不下這口氣,便找二哥發洩:
"大哥存心不良,為何將我棄之不用?"
嚴慶瑞聞聽,說道:
"我何嘗好過,在大隆,雖說經理是我,但廠長黃樸奇是大哥找來的,副廠長唐志虞是大哥的親信。我這個經理是有其名無其實,你以為我很滋潤嗎?"
"嚴家的財產本應兄弟們各有其份,為何大哥一人獨攬?父親難道不曉得嗎?"
慶瑞低頭不語。慶祺見二哥不語,繼續說:
"大哥這樣做是想獨吞家產。我看他每日的花費甚大,財路從何而來?這其中一定有鬼。"
慶瑞說:
"這話算說到點子上了。你我兄弟若佔據這些位置,大哥如何營私舞弊?他能瞞過父親一人,能瞞過我們兄弟嗎?"
慶祺瞪大眼睛問:
"真有此種事?"
"你何時見我扯過謊?"
慶祺目不轉睛地看著二哥,仔細回味著大哥的所作所為。蘇綸方面都是大哥的親信,經理由他自己兼任,廠長張子梁、副廠長潘耕蘇、徐佐舜都是大隆學徒出身,都是大哥的鐵桿。這些粗人能爬到現在的位置,豈不是一步登天,怎能不感恩戴德?肝腦塗地也會心甘情願的。此時又聽二哥說:
"當初,父親有意讓你去蘇綸,我估計是想牽制大哥,但大哥卻說你對政治有興趣,宜從政而不宜搞實業,便一直不予重用。"
慶祺說:
"聽說大哥在外面養女人無數,這得需要多少錢呀!"
"大哥經營大隆十年有餘,每年賺萬把兩沒問題,這點錢算得了什麼?"
嚴慶祥真的有私弊嗎?一點不錯,嚴慶祥對父親一直執掌財政不肯放開是極度不滿的,甚至是憤恨的,所以在暗地裡也不時做一些手腳,隱匿下一些資財來,以應付自己的額外開銷,以圖自己日後的發展。起初不免瞻前顧後,後來也就滿不在乎,覺得理所當然。大隆的資本額,少說有二十萬兩這個數,還不包括父親其他的資財房產,而自己自一九一六年掌管廠務以來,已有十餘年,從中又有多少進帳呢?於是他便獅子大開口,將銀子落入私囊。
兄弟兩人越說越覺問題的嚴重性,便雙雙來到父親面前告嚴慶祥。
聽罷兩個兒子訴說的種種跡象,嚴裕棠也感到問題的嚴重。但怎樣來解決呢?嚴裕棠也感到躊躇。這些年來,自己致力於經營房地產,疏於對廠務的具體管理,如果再統管起來,一則沒有這麼多的精力,再則也未必能一一管好。而嚴慶祥這些年來,駕輕就熟,一呼百諾,已是一把行家裡手。此事尚需慎而又慎,免得影響生產,也免得人心不服而導致人心不穩,況且,事出有因,總得有個緣由。嚴裕棠背著手,在房間裡踱來踱去,一言不發。
嚴慶瑞、嚴慶祺見父親如此煩躁,便屏住呼吸,不敢出聲。
嚴裕棠此時仔細揣摸慶瑞所言的真實程度。在他的心目中,慶瑞確實是個老實人,甚至老實得過分,儘管在美、日等國留過學,但似乎不曾受到那裡風氣的影響,他的話,雖嫌證據不足,但卻可信。想到這裡便說道:
"你們回去吧,全當今天什麼事也沒發生,此事我自會處理。"
幾天後,嚴裕棠威逼唐志虞坦白他的所做所為。唐志虞額頭上沁出汗珠來。他知道大禍臨頭了。有關嚴家父子之間的矛盾,他是有所瞭解的,但是他沒有想到會弄到自己頭上來。唐志虞回憶了一下嚴裕棠所說的話,覺得嚴裕棠不過是想詐自己。什麼暗帳?為了隱瞞盈利和保守營業秘密,以及偷稅漏稅,哪一家企業不搞兩套帳冊,大隆豈能例外?嚴裕棠是內行,不會不懂。至於暗帳之外的帳,只要當事人不松口,連神仙都無法搞清楚。歸根結底,倒霉的總歸是自己!事到如今,是武大郎服毒——吃是死,不吃也是死。於是,他斷了一截手指,揮指寫道:蒼天可鑒。
嚴慶祥當時在場,他心裡再清楚不過了,老頭子明明是敲山震虎,表面威逼唐志虞,其矛頭所指的正是他自己。唐志虞做了他的犧牲品。
事後,嚴慶祥打聽到唐志虞的下落,遣人送去一筆錢,以此作為補償。唐志虞便集資開設了一所機器廠。嚴裕棠得此消息後,立刻又給嚴慶祥一個警告。
這是一九三○年冬。嚴裕棠的小兒子剛好從德國留學回來。嚴裕棠藉機對兩廠的人事作了大刀闊斧的改革——
大隆的經理:嚴慶瑞,廠長:嚴慶齡;
蘇綸的經理:嚴裕棠,廠長:嚴慶祺。從此,嚴裕棠大權獨攬,小權分散,將嚴慶祥架空了。
支持小兒子引進西方技術和管理方式
嚴慶齡自德國學習機械工程歸來,意氣風發,決意要大顯一番身手。他中等身材,頭髮烏黑而厚,額高而聰明,鼻孔軒豁,富有熱情,氣度誠摯穩重,儀表英俊而富魅力,整個面貌有一種說不出的高傲和若有所思的神態。嚴裕棠看著小兒子,分外喜愛。有關資料這樣描述一場父子對話。
"齡兒,你看咱們的大隆如何?"
嚴慶齡毫不掩飾地說:
"父親,您是讓我說真話,還是說假話?"
"何出此言?"
"父親若是讓我說真話,兒子可要開口了。您千萬不要動氣。"
嚴裕棠望著兒子,瞇著笑眼,默不作聲。嚴慶齡見父親沒有動氣的意思,便說:
"我對大隆的發展極度不滿,它由始至終貫穿著封閉、守舊、緩慢、落後。中國工人的工資只及德國工人的四分之一,若將生產技術和工藝組織加以改進,提高對工人勞動的有效管理,則中國製造的機器至少在價格上可以與外國機器競爭,有希望向南洋一帶的經濟落後地區行銷。這樣,就可以放開手腳大幹一場了。"
嚴裕棠聽了大喜,心想:看起來只有齡兒的想法與我如出一轍。於是說道:
"你有把握嗎?"
"父親若信得過我,兒子敢與您老立軍令狀!"
"好!一言為定,自明日起,大隆就交與你管理。有事父親為你兜著。"
嚴慶齡聽了,更加信心百倍。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夜,日本關東軍在柳條溝自行"炸毀"南滿鐵路,進攻北大營,製造了武裝侵略東北的九一八事變。九月十九日,日軍又出兵佔領瀋陽、長春等地。消息傳開,中國民眾無不義憤填胸,上海三萬五千碼頭工人率先於二十四日舉行反日大罷工。時隔兩天,上海人民舉行抗日救國大會,同仇敵汽通過了對日宣戰等決議案。接著,北平各界人民在故宮太和殿前也舉行了抗日救國大會。十一月三日,全國性抗日救國大會在南京開幕。由於全國民眾抗日愛國情緒日益高漲,日貨受到抵制,各行各業的資本家也減少甚至停止了對日本機器的進口,紡織業同樣如此。於是,對國產棉紡機器的需求急劇增加。大隆可謂適逢其會。
此時,嚴慶齡的準備工作早已進行。他聘請了連忠靜為工程師,實際執行總工程師的職務。連忠靜是嚴慶齡留德期間的同學,是內燃機製造專家。當初,嚴慶齡出面把他介紹給大隆,曾被嚴慶祥拒用,嚴慶齡因此在心中打了一個結。如今輪到自己當了大隆這個家,他當然要一了夙願,也有出一口氣的意思。嚴慶齡同時還聘請了兩位德國工程師:顧德華和許廉士,一個是鑄造專家,一個是工具機專家。大隆第一次設立了總工程師辦公室,在鑄冶、機械加工、量具製造、熱處理等方面開展了一系列的技術改革。
鑄冶方面:設計製造了每小時熔鐵三千公斤的沖天爐,代替了原有的三節爐,對節約原料、提高熔化能力、降低廢品率都起了顯著作用。設計製造了翻砂機,推行型板造型,使原來一隻一隻起模子進步到十隻、二十隻一起,節約了時間,提高了勞動生產率。同時還設計了"Roots"鼓風機、篩砂機、坭心格爐、鑄造噴砂清除設備等等,大大提高了鑄件的質量,降低了成本。為此,嚴慶齡還建立了實驗室。
機械加工方面:大隆原有的車床多系皮帶帶動、寶塔盤式變速的車床,這時又自行設計製造了一種皮帶帶動、靈活盤式、齒輪變速的六英尺車床。此外,還設計製造了十六尺龍門刨床、可以同時刨十二根羅拉(紡織機上的重要零件)的羅拉刨床、八軸轉床、有四個銑頭可以同時銑削三面的龍門銑床以及錫林車床等等。在切削刀具上,淘汰了高碳工具鋼,推廣了高速鋼的應用。
量具製造方面:嚴慶齡為了達到主要零件的互換性,建立了量具製造工段,同時著手訓練了一批製造量具的技工,徹底扭轉了過去對這方面極不重視的狀況。
熱處理方面:嚴慶齡認為不能僅僅由鍛工來搞,設立了熱處理工段淬火間,並且在整個上海首先採用了高溫含氰鹽浴滲炭,以代替過去的木炭固體滲炭,使紡機主要零件的產量和質量大大提高。這一切使嚴格棠耳目一新。留過洋的畢竟不一般,嚴裕棠對嚴慶齡不禁另眼相看。
嚴裕棠極力配合,全力支持。嚴慶齡如虎添翼,在工藝組織上也進行了改革。原來大隆的工藝組織分為製造和原動兩部分,嚴慶齡取消了原動部,製造部的性質也改為安排生產和組織生產。對各部場內組織分工做了進一步細化,在有條件實行流水作業的產品中,組織了流水線。
正當他們熱火朝天改革之際,嚴裕棠突然被綁架。全家人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嚴慶齡主張告官,嚴慶祥堅決反對,他要請杜月笙出面解決此事。眾兄弟都覺得嚴慶祥的主張比較穩妥,於是,紛紛推舉嚴慶祥出面辦理此事。嚴慶祥也覺得自己是長子,人頭熟,理當擔此重任。他義不容辭,自去行事。
嚴慶祥不負眾望,終於在兩天後將父親接回家。嚴裕棠受此一驚,總想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但杜月笙堅決不讓再提此事,免得再生是非。嚴裕棠總覺得心裡不舒坦,便決定去香港散散心。嚴慶祥親自把父親送上碼頭。
走近碼頭,風愈加大了起來,揚塵播土,江浪如山聳。嚴裕棠望著濁黃的江水,浮想聯翩。他回過頭來,望著兒子老淚縱橫。
收回已交給長子的大權
送走父親後,嚴慶祥耳邊不時響起父親臨行前的話:
"創業難,守業更難。這個家該由你來當了。兄弟之間有矛盾,在所難免。你是兄長,你要讓讓他們,不要計較,寬容一些。……"
自香港回上海後,嚴裕棠一直有點後悔,當時真不該心血來潮,對嚴慶祥說了那一番話。
此時,嚴慶祥受政府委派,先去歐美考察,然後又隨中國僱主代表團出席日內瓦勞工大會。
嚴慶祥從國外回來,正值棉紗銷路滯極,價格急劇下跌,跌到民國元年以下的水平。原因是一九三一年秋初,天津、河北一帶及長江流域洪水氾濫,農田大部淹沒,不但當年顆粒無收,而且因為積水不易疏通,影響到冬耕,以至第二年春收亦大為減少;春耕缺乏種籽,不能普遍播種,從而又影響秋收。幾經折騰,百姓食不果腹,更未逞添補衣著。嚴慶祥瞄準機會,在同行不曾提防、市價不易波動之時,吃進大量種子,狠狠地賺了一筆。
緊接著,又一個機遇接踵而來,中國、勸工兩銀行以債權人的名義拍賣隆茂紗廠。
隆茂紗廠最初是永元機器染織公司,系一九一七年國人首創的利用新法漂染的工廠,因經營不善,於一九一八年轉賣給日商東華紡織株式會社,改稱為該社的第一紗廠。一九二九年又因營業不振賣與華商,更名隆茂紗廠,結果又賠錢過重,負債纍纍。由於原有機器廠房年久失修,加之紡織業正遭受空前的災難,無人願意接手。
嚴慶祥仔細調查後,又一次以其過人的膽略與精明,以三十五萬兩的廉價購得。之後,資本額定為一百萬元,也和當年改建擴充蘇綸紗廠一樣,由大隆將原有機器整修擴充為一萬七千餘錠,並新增布機四百七十餘台,相繼開工,又一次擴大了鐵棉聯營的規模。
嚴慶祥在社會交際中極為活躍,在經營場上又頻頻獲利,一時間聲譽鵲起,確立了在紗界的名人地位。
這時,嚴家參股的常州民豐紗廠、鄭州豫豐紗廠和江陰通仁毛棉紡織廠先後提出,請嚴慶祥兼任三廠的總經理。
形勢逼人,嚴裕棠此時無法裝聾作啞,想來眼下有些事,只能靠嚴慶祥去辦,至少便當點。假使不給他點好處,不壓擔子,他肯賣力氣去辦嗎?辦好了,是應該的;辦不好,我就刮他鼻子。於是,他馬上召齊所有的兒子,莊重宣佈了自己的決定:由長子繼承父業,為光裕公司總經理,各廠均受其管轄。
嚴慶祥心想事成,當然十分得意。眾兄弟都很不滿,但只能暗地裡發牢騷而已。
此時,嚴慶祥除了父親名下的房地產無法過問外,光裕公司所有的一切都執掌在他的手中了。大隆的資本額為五十萬元,蘇綸的固定資產則達一百三十萬元之多,龐大的流動資產還不計其內,還有其他廠家的股份。夢寐以求的幻想終於變成了現實,怎能不讓他心花怒放?
有一點嚴慶祥看得很清楚,就是在外國在華企業的傾軋下,在本國官僚資本企業的排擠下,民營企業得以生存已屬上上大吉,至於發展全靠機遇,當企業積累不能轉化為再投資時,便只能轉向投機。一般人,一聽"投機"二字就莫名其妙地深惡痛絕,而聰明人正是因為會投機才成其為聰明人的。其實,嚴慶祥對父親把資金轉向房地產經營一直有看法,他則是更熱心於搞花紗交易。在他看來,經營房地產好比種樹,桃三杏四梨五年,收穫太慢,而花紗交易則是打靶,打一槍是一槍,中與不中立刻見效。交易所的老手哪一個不是赤手千金,大發其財!
嚴慶祥是做花紗交易的老手,靜安寺路十號的華商紗布交易所裡,沒有不認識嚴慶祥的。過去手頭緊,只好小玩。前兩年大做了一筆美棉生意後,連號稱"長槍將"的陶繼淵都敬畏他三分。
嚴慶祥還想在眾兄弟面前炫耀一下自己。於是,有一次,他賺進了一大票後,正值父親生日,他請全家吃素菜館子。嚴裕棠看著嚴慶祥得意忘形的樣子,多次提醒他。如今的嚴慶祥手裡有了本錢,更想躍躍欲試,怎能聽進去呢?
一九三五年,國民黨政府因白銀外流、銀根緊縮、財政困難、軍費浩大等諸種因素,決定實行法幣政策,國內的報章雜誌上連篇累牘地發表了大量文章,展開大規模的宣傳。法幣政策付諸實施後,大量收兌銀幣,收回六成銀幣,即發行十成法幣。表面看來,基本上統一了全國幣制,也緩和了國民黨政府的財政困難,但卻埋下了通貨膨脹的根子。
嚴慶祥春風得意,哪肯放手。華商紗布交易所裡,買進賣出,依然一番熱鬧氣象。陶繼淵等人忙得不亦樂乎,大家碰到一起,依然用手勢交換著一些不可為外行們知悉的行情。但是,對於法幣看好與看壞,似乎都各懷鬼胎,不置一辭。
嚴慶祥雖然謀到了光裕公司總經理的高位,但各廠的廠務都有各個兄弟處理,無須嚴慶祥特別操心,常常閒暇無事,便不時出入交易所,窺伺動向,以求一逞。其時,花紗市價不振,按嚴慶祥的估計還會下跌。嚴慶祥暗自在心裡盤算一下,便避開同行耳目,大出手,在市上拋售空花紗期貨。誰知事與願違,花紗市價竟直線上漲。木已成舟,一悶棍之下,匆匆了結,已經虧耗了八十餘萬元!嚴慶祥元氣大傷,捶胸頓足,痛惜不已,無地自容。
嚴裕棠得知此事,憂憤之餘,深感自責,大錯已經鑄成,唯有亡羊補牢了。他立刻罷免了嚴慶祥的總經理職務。嚴慶祥早已明白自己的這個短命的總經理已經做到頭了。
嚴格棠沒有流露絲毫憐憫,說他專制也好,說他冷酷也好,在貫徹自己的經營路線上,他不願感情用事。
連續遭受無情打擊
通過嚴慶祥一事,嚴裕棠意識到,將全部家產交付給兒子中的任何一個都是冒險。好在是八十萬,若被嚴慶祥全數壓上去,豈不要傾家蕩產?自己的大半輩子心血付諸東流,全家老老小小好幾十口淪落街頭,自己還有何面目活在世上?嚴裕棠想到這裡,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冥思苦想數日,便決定在光裕公司內部設立一個"中央業務會議"機構,將各廠的負責人召集起來,輪流擔任主席。一來可以避免大家各自為政,使每一個人考慮問題時能從公司的整體利益出發,而不僅僅著眼於自己的一個廠;二來也可以減少他們兄弟間的矛盾,輪流做莊,機會均等,相互督促,相互競爭。
世事多變,每週開一次會,既可以通一次氣,又可以制定相應的措施。當然,會議的決議屬於建議,採納與否及如何執行須經嚴裕棠最後裁決。
中央業務會議的輪流執政,很快就暴露了它的弊端。各廠的業務性質不同,主攻方向不一,兄弟間不免相互干涉,時起爭端,嚴裕棠的耳根子越發不能清靜了。
權衡利弊,嚴裕棠再次應變。各廠相繼成立了董事會。嚴裕棠走這一步無非是對各個兒子的權限的一次再分配。這樣的分配是遲早要進行的。分而治之或許比籠而統之更有利於發揮各廠的積極性,更有利於經營。
光裕公司隨之撤銷。此時,政局驟然緊張起來,日本對中國步步進逼。隨著形勢的變化,嚴裕棠突然熱衷於創覽報紙,關心時局了。
在此期間,中國各階層反對日本侵略中國的呼聲越來越高,反日情緒日甚一日,反日運動到處興起。一九三六年六月二十九日,日本駐華大使川越氣勢洶洶發表談話,希望"中國再次認識日本"。中國面臨著外寇深入、山河破碎、遍地烽火的最危急的局面。
嚴裕棠時而煩躁,時而沮喪,時而陷入長久的沉思之中。西安事變之後,他的心中曾經燃起一線希望,如今連這最後的一線希望也破滅了。他考慮得最多的自然是嚴家偌大的一份家產如何保住,這可是他大半輩子的心血。然而,他又不能不抱有一絲僥倖,但願自己設想的最壞的局勢只是杞人憂天而已。
七七蘆溝橋事變的炮火又一次震撼了嚴裕棠,上海面臨更大的威脅,嚴裕棠陷入了更深的矛盾與痛苦之中。這時,政府專員林繼鏞抵滬與工商界人士組織上海工廠內遷委員會,將大隆也列入委員會。嚴裕棠覺得多此一舉。
這年八月十三日,日軍在上海開闢第二戰場,進犯吳淞、江灣等地,上海朝不保夕。
嚴裕棠開始實行他的預定計劃。他首先把貴重的機器材料遷進租界,寄存在江西路禪臣洋行倉庫。這是通過嚴慶祺、嚴慶齡的種種關係接洽的。撣臣洋行是一家德商洋行,十九世紀末就在上海設立了分行,設有機器、保險、生鎳檢驗及工業機械等部門,恰可對號。其時,德國正稱雄歐洲,日本也不至於找德商的麻煩。
為了應付內遷,嚴裕棠將一些比較次要的機器裝船,沿蘇州河西上。此舉正在進行中,大隆已被日軍佔領。
盛夏鎮暑,連日奔波,一個年近六旬的老人,加之內心鬱積不舒,怎能經此打擊?身子頓時癱軟下來。在病榻上,他吩咐嚴慶祺馬上去重慶加強與政界朋友的聯絡,保持關係。嚴慶祺領會父親的用心,即刻起程,前往重慶。
所有的工廠被日軍佔領之後,一段時間裡,嚴裕棠及其兒子們無所事事,顯得無聊起來。
嚴裕棠盤算著,大隆未及撤出及運往蘇州損失的機器設備和原材料製品等佔百份之六十四強,而運入租界保存下來的只佔百份之三十五強。他越算越感到痛心,越算越感到煩惱。如此坐吃山空終究不是辦法!
正當嚴裕棠煞費苦心卻又一籌莫展之際,嚴慶祥帶來一個消息,說是上海灘的一批紳商聞人馬上就要組織成立"上海市民協會",號召救濟難民,恢復生產,允許重操舊業,也允許新辦實務。
嚴慶祥帶來的這個消息,使嚴家又活躍起來了。嚴慶齡第一個蹦起來要大顯身手。既然如此,那就無須捨近求遠了。雖然看起來,遷廠的損失是巨大的,但立廠的精華到底還是保存下來,這是足以自慰的。
不管別人如何,嚴裕棠總要仔細斟酌利弊。心想:自上海淪陷之後,大江南北也相繼淪入日本人手中,各地的官僚、地主、富商巨賈紛紛麇集上海租界。租界的畸形繁榮又告復活,旅館、影劇院經常滿客,茶樓酒肆高朋滿座,各家商號無不生意興隆,被稱作"孤島天堂"。故此工商業復業者日多,特別是紗布生意,因為戰時紗廠毀損最大,紗布籌碼枯竭,價格步步上升,投機分外熱鬧。紗業的畸形興起,對棉紗機器的需要頓感迫切。要進口機器,不僅外匯困難,在時間上最快也得等上一年左右,遠水救不了近火;上海原有能造棉紡機器的廠家內遷的內遷,毀壞的毀壞,僅有的幾家哪裡能滿足市場的大量需求;即使新辦的紗廠,大部分是急功近利,購買舊紗廠的機器來東拼西湊,以敷一時之用。這對於擁有生產設備、具有生產能力的嚴家來說不正是難得的機會嗎?
嚴裕棠立刻拍板,讓嚴慶禧與嚴慶齡聯手籌備。這兩兄弟同在德國留過學,都堪稱機械方面的專家。嚴慶禧為人隨和些,肯禮讓三分,配合較為驕縱的嚴慶齡,又是最適當的人選。
廠址很快就選定了,設在越界築路的渚安濱路,以借租界保護。為更隱蔽起見,不用大隆名義,而是假借了美商的頭銜,取名為Union Iron & Foundry works,中文名"美商泰利製造機器有限公司"。資本定為法幣五十萬元。嚴慶齡任總經理兼廠長,嚴慶禧為經理,副經理人選是由嚴慶齡提名定下的支達栓。支達銓是大隆學徒出身而步步擢升的,一直是嚴慶齡的主要幫手。為了使人覺得名副其實,嚴慶齡找了美商恆豐洋行的安特生來,掛名為董事長,並請安特生派出一位美籍會計師,建立了一套英文帳冊。為了利用與華商的聯繫,嚴慶齡又靈機一動,設立了一個名叫元生企業公司的機構。
泰利的一切進展,都令嚴裕棠十分滿意。一年後,嚴裕棠滿面春風地站在渚安濱路上,瞇縫著眼睛,打量著簇新的泰利,七百一十平米的工廠和二百一十平米的二層樓房的辦公室和宿舍都樹了起來。想起大隆初創時的景象,嚴裕棠不禁感慨萬千。
這天,嚴裕棠突然從夢中驚醒,窗外尚是漆黑一片,一陣陣轟轟隆隆的大炮聲和掠空而過的飛機呼嘯聲在耳邊響起。他以為日本人又在舉行軍事演習,無奈地搖一搖頭,唯有仰天長歎而已。人儘管還是躺著,可哪裡睡得著!
自從上海淪陷以來,他就對日本人充滿了憎恨。從個人利益來說,大隆已被日本佔領,因為以前曾為內外棉修配機件,就由日本軍方交與內外棉接管了,改名為內外鐵廠,現在又改了,叫大陸鐵廠,專門為日本人生產軍火;而蘇綸、仁德兩紗廠也一樣厄運難逃。自己辛苦了大半輩子,好不容易掙下來的家當,被人輕而易舉地就奪去了,而且不能夠說半個"不"字,哪能不痛心呢!想想自己已年過花甲,遭此戰亂,不禁潸然淚下。從大處說,國力不盛,政府無能,泱泱大國竟受彈丸似的小東洋統治,國人因此受欺凌,誰人的心裡能好受!何時能還我山河?前思後想,不覺東方發白。飛機聲更是震耳欲聾了、這時僕人進來,嚴裕棠忙問:
"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
"老爺,大事不好!日本已向英美兩國宣戰。停泊在黃浦江上的英國炮艦'彼得烈爾'號已被擊沉,美國炮艦'威克'號已升起白旗投降。據說是太平洋戰爭爆發了!"
嚴裕棠聞聽,匆匆起床,洗漱一下,急忙出門。他想盡快見到慶齡。他對慶齡格外關心,不僅僅因為慶齡是老兒子而憐愛少子的緣故,更是由於這個兒子憑其交遊之廣、經營之得法,實際上已成為嚴家出頭露面的人物,成為他最得力的臂膀。泰利在短短的兩年時間裡,資產增加四倍,這本身就是一個證明。
前些日子,嚴慶齡在公共租界威海衛路另辦了一家德孚機器廠,將泰利一部分較好的機器和大批原料轉了過去。
泰利地處越界築路之處,不甚安全。開始嚴裕棠猜測嚴慶齡的本事不過如此而已,但當慶齡向他說起只僱用二十餘名職工時,他心領神會了。原來這德孚機器廠只是個虛名而已,並非生產機構,實際上,不僅可以保護機器,而且可以搞五金買賣。
簡直是一箭三雕!這正是嚴慶齡的過人之處。因為一切都是秘密進行的,連僱用的二十餘名職工都不是從泰利過來的。到時候,以壓縮生產、變賣機器為名來裁減泰利的富餘人員,不是顯得嚴慶齡是出於無奈、不得已而為之的嗎?此事幹得真漂亮!
槍打出頭鳥,嚴裕棠一直為慶齡擔心。果不出所料。當嚴裕棠聽說慶齡被日本憲兵部押走了,他彷彿看見用香煙頭燒炙人的臉、手及背部,用辣椒煙熏鼻孔,用橡皮包著木棍或鐵管打人,還有電刑,最為殘酷的是狗咬。
嚴裕棠再也支撐不住了,他昏厥過去了。當他醒過來時,馬上派人去找嚴慶祥。
此時的嚴慶祥情緒消沉。他覺得自己很早就為嚴家撐持門面了,但自幾個弟弟相繼從國外留學回來,他就覺得父親對他日漸疏遠。尤其那筆花紗生意做虧之後,他更加失勢,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去年夏天,政府召集戰時被日軍接管的華廠的廠主商談發還復業事,是嚴慶祥出面,要求發還被佔的大隆、蘇綸、仁德三廠。當時,日軍提出必須以內外棉收買大隆為前提,對於大隆廠基房屋及原來留存的機器材料只答應支付三十萬日金,而嚴家則必須對於內外棉在蘇綸的擴建和存貨作三百三十五萬日金的補償,如此,仁德便可無償發還。在那種脅迫下,嚴慶祥親赴日本向內外棉社長活動才放寬了條件。雖然嚴家仍須以三百三十五萬日金贖回蘇綸,但大隆的賣價到底還是從三十萬升到一百八十五萬日金。
嚴裕棠知道他們兄弟之間的不睦,他還是說服慶祥將慶齡活動出來了。
嚴慶齡回廠沒兩天,日本人借口水電供應緊張,將泰利的水電統統斷了。斷了水電,豈不是斷了工廠的活路!
對於泰利的困境,嚴慶祥巴不得袖手旁觀。自一九三五年投機失敗,失去花紗界名人的地位後,嚴慶祥一直被嚴裕棠閒置一旁。嚴氏家族的各個企業分別由慶齡、慶祺、慶瑞執掌,他只掛了一些董監事的虛名。
如今,嚴裕棠不得不重新考慮。蘇綸、仁德兩廠由慶祥出面收回後,理所當然地歸他掌握。贖回蘇綸,雖然嚴裕棠忍痛出資三百三十五萬日金,但內外棉在佔用蘇綸時不僅機器設備有所擴充,而且所遺存貨甚多,這筆交易也是可觀的。嚴裕棠正是經過反覆權衡才拍下板來的。至於出賣大隆一事,儘管兄弟間各執己見,但迫於情勢,也怪不得誰。由於嚴慶祥與日人的關係,嚴裕棠也不得不對他另眼相看,事事處處讓他三分。
嚴慶祥將當年的虧空一一彌補。收回蘇綸之時,紗布正是百貨之寶,他便以蘇綸為基地大搞花紗投機。為了調轉銀根,又辦了裕蘇實業銀行,在蘇州設總行,在上海、昆山等處設分行,以吸納官僚資本為主。官僚資本包括"財政部長"周佛海、"中央儲備銀行副部裁"錢不愧、"江蘇省長"李士群以及公館派的一批大漢奸。其時,他們正利用職權,動用大量公款,以放款的形式貸與某些私人銀行或企業公司,中飽私囊。嚴慶祥近水樓台先得月,好處自然是沒法說。
嚴慶祥現在掌管著蘇綸、仁德兩廠,手頭又有一家銀行,勢頭正旺。嚴慶齡看在眼裡,急在心上,怎肯讓這位他看不起的長兄佔了上風?於是向父親提出去常熟辦兩三個小型紗廠。嚴裕棠直截了當地問:
"你想與兄長較量嗎?"
"不完全是。眼下,滬上工商界中人都在尋找分散財產、保存實力的道路,有人已在上海鄰近地區伸出後腳,直接在常熟、無錫一帶產棉區興辦小型紗廠。這些小型紗廠的興辦,對泰利來說,是一筆可觀的生意。要將泰利維持下去,本來就要保證泰利生產的機器設備有銷路。但泰利的生產能力已經遠遠超出了市場的接受能力,矛盾是顯然的。如何解決?一是壓縮生產、裁減人員,二是自己辦紗廠,進行調節,並堅持鐵棉聯營。"
嚴裕棠聽了,連連點頭。心想:這個想法很好,只是資金周轉很難。既然慶齡不提此事,我何苦操心呢?於是,他滿口答應。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嚴慶齡的努力下,常熟泰昌、泰新兩廠都進入了實質性的籌備:泰昌是聯絡了前中國銀行副經理顧善昌後決定開辦的,由顧出現金,嚴家出機器,機器設備計八百錠;泰新也是嚴家與人合辦,出資者是中華紗廠老闆王和軒等人,機器設備也是八百錠。兩廠的董事長、總經理都是嚴慶齡,實際經營管理工作則由嚴慶齡派去的支達銓負責。
正當嚴慶齡喜不自禁之時,嚴慶祥卻帶來使他一籌莫展的消息。原來先是因為上海最近有大規模囤積物資事件,"財政部長"陳之碩、"實業部長"袁愈全、"上海市政府秘書長"趙尊岳、"商統會監理官"陳允文等奉命徹查,一時間,銀行、錢莊加緊收回放款,市面銀根緊俏,貨物大量出籠,紗布價隨之下跌。接著,商業統制會又實行強制收買棉紗、棉布的暫行條例,以藍鳳牌棉紗每包作價三百七十五元為標準,而當時的市價,棉紗每件四萬元,龍頭細布每匹一千三百二十五元,收買價僅及市價的四分之一左右。
紗布是上海市場上最主要的一種物資,所謂囤積物資,主要就是囤積紗布。囤積紗布既是保本之舉,又有投機之利。因為黃金、股票等多少帶有不穩定性,雖有漲,也有跌,但紗布則易漲難跌,而且上漲的幅度和速度都大大超過黃金和股票。無論棧單或現貨,都是最受歡迎的抵押品,所以豪門巨富不惜傾其所有予以囤積。如今突然以遠遠低於市價的標準收購,而且價款的半數付給遠期中儲券,等於付給廢紙,另一半標金還要分期付清,也有到期不兌現的風險。
嚴慶齡即使有回天之力,也無濟於事了。他的情緒一落千丈。還是嚴裕棠沉得住氣,他極力安慰慶齡。在父親的慰藉下,嚴慶齡稍稍平靜下來。
嚴慶齡到底不是等閒之輩,在父親的支持下,他為彌補損失、再求發展,做開了積極的準備工作。
利達重工業銀行於一九四三年底開業,行員工友不足十人,嚴慶齡自任經理。
為了從事投機經營,或做拆放獲取高利,當時各個行業正爭相自辦銀行,以往來透支吸引同業存款。而嚴慶齡是靠利用各種關係,打通了各處關節,吸納了中華書局以及大成、安達等紗廠的存款。
利達銀行的架子雖然不甚像樣,但業務卻不小,它的資本額僅六百萬元中儲券,存款卻經常有數千萬元之巨。在幣值日跌、行情萬變之際,利達能經常掌握這樣大量的存款,從經營高利放拆、地產、物資和股票中獲得的利潤,甚為可觀。
嚴慶齡從心裡感激老父的一片良苦用心。
老謀深算的安排
天空暗雲低垂,天色雖然還沒有黑盡,路上的車跡還看得見,在前面微微地發亮,可是兩旁的景物都變得模糊了。每一樣東西的輪廓連在一起,成了一些大的黑塊。這是一個昏暗的夜。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像一枚照明彈,照亮了夜上海。
瞬間,上海像開鍋似地沸騰起來了。人們像發瘋似地狂歡著。馬路上人山人海,男女老少,人人精神振奮,個個笑逐顏開。
嚴府的家人手裡拿著報紙興奮地喊道:
"特大喜訊!日本宣佈向盟國無條件投降了!"
嚴慶祺和嚴慶齡幾乎同時奔出來。慶祺一把將報紙奪到手,看著,看著,他的眼睛亮了,放光了,睜大了,黑團團的字把他的眼睛和心完全吸引住了。他的手止不住地抖起來,報紙給抖得跳起舞來。
此時,嚴慶祺興緻特別好,形勢的發展按他自己的預料進行著。在慶祺的心目中,極其佩服父親。父親雖然不太關心政治,也說不清這其中的道理,但是他卻看得准。這種本事不是一般人學得會的。當初,抗戰一開始,父親就叫他到重慶去、一九三九、一九四○年間,他從重慶回到上海。由於當時搞紗布投機可以大發其財,原來的棉布商和麇集上海的富商巨賈紛紛都想辦紗廠。父親也躍躍欲試,想讓他出面搞一個廠。他開始全力籌備,擬與國信銀行經理、華商證券交易所的張慰如合作。人家張慰如也蠻誠心的,到嚴家來開過兩次發起人會議,參加的還有薛篤粥、袁良等人,共同商討了創辦紗廠的各項事宜。
他當時真是雄心勃勃,覺得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這廠無論如何都要辦起來的。想不到父親一下子就改了初衷,因為據說蘇綸等馬上可以贖回。
這使他很失望,但更使他失望的是:蘇綸、仁德贖回後,竟直接由嚴慶祥管理了。這一切還不是父親一個人決定的?誰能改變他呢?交給別人也就罷了,偏偏讓嚴慶祥當家,父親真會利用人!此時的嚴慶祥知道形勢對自己不利,近來一直深居簡出,倒是把大部分心思放在了蘇綸、仁德的經營管理上,以此來安定自己一顆動盪的心,使自己盡量減少胡思亂想,盡可能躲避那隨時可能臨頭的災禍。但是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廟,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蘇州方面已經有人來幾次敲過竹槓了,惡狠狠的。虎落平陽被犬欺,嚴慶祥只能忍氣吞聲。長此以往,怎能吃得消?所以他匆匆趕回上海,想讓父親拿個主意。
嚴慶祺的估計沒有錯。抗戰開始時,嚴裕棠曾命他赴渝活動,以保持和國民黨的關係,籠絡感情。這不能不說是遠見卓識。如今抗戰勝利了,嚴裕棠耳聞目睹了這一切,憂心如焚,他決定撤銷嚴慶祥的職務,由慶祺、慶瑞接管蘇州事宜。
嚴慶祺現在是春風得意了。他一到蘇州,以他和政府官員們的廣泛關係,四處拜會,籠絡舊交,結交新知,天天有請,日日有宴,出入亭台樓館,一擲千金,一時間竟得了個"蘇州大少爺"的雅號。
既然嚴慶祺如此俠義大度,眾多食客便趨之若騖,嚴慶祺也就來者不拒。
不久,這個嚴慶祺突然充任了蘇州"參議會會長",當選為國民黨"立法委員"。
在此期間,嚴慶祺在蘇州與人合夥辦了一個蘇州紗廠,計八千錠;擴充了蘇綸,一下子增加紗錠一萬五千錠;還開設了鴻盛、鴻源兩家錢莊;此外,據說還有在其他企業的投資。
嚴慶祺在蘇州大顯神通之際,在上海的嚴慶齡也並不閒著。他有足夠的能量可以發揮,在上海市長錢大鈞、國府文官處長吳鼎昌那裡,他都有門路可通,他同樣可以大有作為。
大隆自被掛上"上海機器廠第一廠"的招牌後,久久沒有開工動靜。直到一九四六年二月,在工人要求復工的壓力下,才部分開工。敵偽統治時期,大隆有一千多工人,這次僅復工一百人,後來也不過增至三百人。
不止是大隆。一個個工廠封在那裡,已激起各方面越來越強烈的反對,接收的工廠越來越成為經濟部的包袱,於是,內部便有了發還民營的跡象。嚴慶齡見時機已到,就出面活動,提出要贖回大隆。
嚴慶齡的努力沒有白費。行政院允許將大隆交上海敵偽產業處理局估價。嚴慶齡獲得這一消息,馬不停蹄地通過錢大鈞打通了各路的關節,將大隆贖了回來。嚴格棠感到特別欣慰。
大隆是以五千五百兩黃金價賣出的,現在的核定贖價七十五億法幣,折算成黃金二千三百兩,一出一進,淨賺了三千二百兩。價款已經講妥分三期繳付。嚴裕棠是精明過人之人,他深知:後來日本人加造了鋸齒式輕型機工場、鑄工場、軌鑄場,增加了鑄鋼電爐一座,添置了從英國人工廠搬來的鏜床、橫臂鑽床,倉庫裡據說還存放著不少材料和馬達。嚴家已擁有了好多廠,但廠家再多,嚴裕棠對大隆的感情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淡薄。風風雨雨四十多年了,大隆能夠支撐到現在,嚴裕棠怎麼會不感到慰藉呢?在將大隆交給兒子們掌管的日子裡。他總是經常到廠裡走兩圈,看看,聽聽,聞聞,心理上就獲得了一種特殊的愉悅和分外的滿足;即使在日偽統治期間,大隆斷送給了日本人,改作兵工廠後,他也曾忙裡偷閒,在廠門口有意地經過一下,心底翻騰起那遙遠的思潮,剪不斷,理還亂。嚴裕棠知道自己並不屬於多愁善感的人,但對大隆,他怎麼也難於大割大捨。大隆的贖回,在他的生命歷程中,又矗起了一座鐵的豐碑。
此時的嚴慶齡忙得不可開交,為了蘇綸的補充和擴建的需要,他已經對泰利作了一些重整旗鼓的措施:聘請了一些技術人員,增招了近五百個工人。此外,他還要兼管泰利事務所。這個事務所自利達銀行脫胎而來,不單單掌握泰利的財權,他在常熟開設的三家紗廠以及大隆的資金調撥運用都歸到這裡,一切都是暗帳,不得不親自掌握。當然還要靠鐵吃鐵,嚴慶齡正在套購官價外匯以進口大批生鐵。這是利市百倍的買賣,在外匯上,僅官價變黑市,賺進的又何止十幾倍。
免得節外生枝,倒耽誤了正事,嚴慶齡在三天之內,將資委會的主管、副管、不管擺弄得眉開眼笑。
自"中美友好通商航海條約"簽訂之後,美國在中國的特權變得合法化了,造成了"工業美國、農業中國"、"資本美國、勞動中國"的主僕關係。美國貨氾濫於中國市場。甚至連身穿白色服裝的美國海軍和黃色卡其制服的美軍兵士也充斥街頭。戰事剛結束那陣,他們翹著大拇指向中國人喊"頂好",中國人也回一聲"頂好"。但中國人的這聲很快就喊不下去了。國內通貨不斷膨脹,外匯頭寸捉襟見肘,在匯價變更、匯率調高之後,法幣更是一日千里,不可收拾。
內戰即起,政局動盪。嚴裕棠再也無意觀望了。前些日子,他就授意慶祺去香港開辦了恰生紗廠,先佔個落腳處再說。關於去台灣開設裕隆機器廠的事,他與慶齡也已商議了很久,看來只是實施的問題了。然而他不能不留戀上海,他對時局還抱著尚未完全破滅的希望。至少,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他嚴裕棠是不願意離開這塊生他養他的土地的。
但是不久,一條新聞映入他的眼簾,從明天起改革幣制,發行金圓券。嚴裕棠向西望著那輪漸漸下沉的夕陽,心中感到無限失望。國運衰頹如此!共產黨的軍隊勢如破竹,勝券在握。嚴裕棠的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他感到,幾乎觸摸得到地感到,是該下決心了。
幾天來,他想:這些年來,生產上基本都是由兒子們各自經營的,以後也照此辦理。我需馬上隨慶齡去台灣,將格隆機器廠開設起來。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把家業大致分定了,讓他們各自努力去做,免得再受牽掣。大隆和泰利的事交給慶禧,他經過留學深造,具有專業知識,懂管理經營。慶齡掌管大隆有日,掌管中難免在上上下下得罪了一些人,再說這小子脾氣剛烈,更是讓不少人望而生畏,難保沒有仇家,萬一有變,恐怕會因此而吃虧。而慶禧則比較隨和,比較平穩,讓他管理大隆是最合適不過了。慶祺去香港,怡生紗廠初辦不久,頭緒繁多,自要一一應付,蘇州的事只能由慶瑞承當。眼下,美棉傾銷甚烈,求保圖存也並非易事,慶瑞在蘇州不如慶祺路子寬,但沒有誰比他更合適的,只有讓他承當了。嚴裕棠無形中想到了長子慶祥,其他兄弟的手裡都有實業,唯有他一失足成千古恨,好在他手中還有一些房地產,也可作為籌碼繼續做下去。
嚴裕棠站在甲板上,不由想起當年因綁架去香港時的情景。今非昔比,送行的人,有老年人、童年的夥伴和孩子們,甚至連狗都來到了碼頭。喇叭手奏著離別曲。他的事業、他的朋友、他的童年都在給他送別。
他舉起了手,對著所有的人微笑著告別:
"我不會忘記這塊自己土生土長的土地……永遠不會……再見!……"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在離開上海的第十一個年頭,七十八歲的嚴裕棠病逝於台灣。臨終前,他的兩隻手朝著大陸的方向抓撓著。而他那雙痙攣著的眼睛,直到醫生用手給闔起來的那個瞬間為止,還是流露著遺憾不盡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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