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漫山遍野的茶叶树在晚风的吹拂下瑟瑟作响,偶尔有蟋蟀唱着柔和的歌。大部分知青都已进入了梦乡,一天辛勤劳作,骨头都酥了,整个身躯就像散了架似的,哪个不想早点入睡?况且,明天又将是迎着太阳起,伴着月亮归。
机房里的柴油机还在轰响,在寂静的深夜,和着虫鸣,总有那么一丁点儿不和谐。今天怎么了,十二点了还不关机熄灯?
原来,千山茶场有几个知青,今晚接到一项政治任务,正在突击审讯一个投机倒把分子。
在场部的一间空房里,坐着一个武墩身材,圆头圆脸的小伙子。他不过十八九岁,看上去还有一点稚气,但一双大眼炯炯有神,血气方刚,虎虎生威,他就是茶场民兵营长李解放。
“快说,你为什么搞投机倒把!”李解放对着一个矮小的男人吼道。这个男人不过一米五六,瘦骨伶丁,就像一根干柴,贼眉鼠眼,真像《杜鹃山》中的反角温其久。因为他姓谢长得又猥琐,所以大家就叫他谢猥琐。
“说!”李解放左右站着的四个知青也在助威。这是民兵营的四个排长罗跃进、蒋红卫、唐眨眨、马扁扁,他们都是临时被喊来执行任务的。本来一天的劳作已经是筋疲力尽了,刚到食堂端了一缽饭吃,洗了一个井水澡,准备入睡,突然接到场部的通知,说是有紧急任务。
“我没有搞投机倒把!”谢猥琐乜斜了一眼,好像并没有把这几个小伙子放在眼里。
“没有?难道公社冤枉了你?难道场党支部冤枉了你?难道我们冤枉了你?”李解放义正辞严地说。
这个投机倒把分子是龙溪人,他将生产队的一头牛牵到墟上去卖,被武装民兵逮了个正着,当天下午就押到了场部。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出的伟大号召,也正因为这样,李解放下放不到半年的时间就把自己锻炼得心红胆壮,入了党,当上了民兵营长,可谓是青云直上了。今天,场领导把这个审案的任务交给他,这可是一个表现的极好机会。
“确实没有!”谢猥琐肯定地说。
“你将队里的牛牵到墟上去卖,还说没有?”
“这……”
“你知不知道,耕牛是受国家法律保护的,任意宰杀和倒卖耕牛是违法行为,是要判刑坐牢的?”
“这我知道。”
“知道为什么还要搞?”
“那是一头废耕牛,老了,已经不能耕田了。”
“即使是废耕牛也要经过公社党委批准才能宰杀买卖,你为什么不到公社去批?”
“这……”
“答不上了?兴许这牛还是偷的,不然就不会鬼鬼祟祟地怕见人,不然就会到公社去批准盖章,不然武装民兵就不会抓你。”
“不……不!不是…偷的!”谢猥琐急了,说话结巴起来。“公…公社批了就…不值钱了。”
“原来就是为了钱,这是资产阶级的拜金主义。不是偷的又是谁叫你去卖的?”
“是队长叫我去卖的。”
“胡说,队长怎么可能叫你去卖牛,他自己不会去?”
“确实是队长叫我去的。”
“队长叫你去吃屎你就去吃屎?”
“我不去他就扣我的工分,队长把我当成一个女劳力用,一天只有八分工,再扣一点我一家人就喝西北风了。”
“为了钱,为了工分,为了活命,为了家庭,你就不讲革命,不讲阶级路线了?这分明是狡辩!”
“因为我卖过几回牛,有点经验,队长想叫我去卖个好价钱,多卖点钱。所以……”
“哈哈,看来你是不打自招了,资产阶级就是资产阶级,嘴巴就管不住了,多卖点钱牟取暴利就是投机倒把!就是资产阶级的拜金主义!还说没有搞投机倒把!快说还搞了多少次!”
“没有搞了,没有搞了。”谢猥琐见说漏了嘴,被抓住了把柄,连连说。
“你自己刚刚讲的卖过几回,怎么又说没有了?”
“确实没有了。”
“看来,不给点颜色是不会老实的!”李解放厉声说。
“跪下!”一旁早已站得不耐烦的罗跃进听了李解放的话,大吼一声!罗跃进也是一个武墩身材的小伙,嗓门特大,吼一声地都在惊。这一吼,吓得谢猥琐双脚一软,跪了下去。
“这下可以讲了吧!”李解放好像温和了一点,说道。
“没有,确实没有。”
“我晓得,你出身富裕中农家庭,从小就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解放后,你一向就对社会主义不满,吃食堂饭那年就偷了食堂的米去卖,还多次搞投机倒把卖豆子卖花生,有一次去偷卖花生,还被城里的陈学云抓住,没收了你的花生呢!还说没有搞过投机倒把,你真是死不悔改!”
“对,死不悔改,资本主义要复辟要翻天,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我们要对你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罗跃进插嘴说。
“投机倒把是资本主义滋生的土壤,我们一定要铲除这资本主义滋生的土壤,让社会主义占领农村这个阵地!”
“对!快说,不老实,我们就要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了!”又是罗跃进在吼。
“你还是实说了吧,免得皮肉受苦。”其他的人也劝说道。
“是没有呀。”谢猥琐还是硬。
“谢猥琐这样顽抗,抵制革命,就是反革命,我们就要镇压!”李解放见谢猥琐死命不交待,于是严厉地说!
“对!坚决镇压!”罗跃进上前就是一脚。谢猥琐本就跪得双脚麻木了,哪经得起这一脚,立即瘫倒在地。
“怎么,还想耍赖!”罗跃进见谢猥琐倒在了地上,上前拖起又是一脚。
“不能打了,会打死人的!”唐眨眨见状,上前劝阻。他父亲是当权派,走资派,就曾被别人这样斗过打过,那惨景时时浮现在眼前,现在亲眼看着别人被打,于心不忍。
“你怎么帮着反革命讲话,敌我不分。”李解放见唐眨眨这样讲话,教训他。“现在正是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的时候,我们一定要用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武装头脑!我看你真是瞎了眼了,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的行动。我们不铲除这资本主义的土壤,国家就要变质,美帝国主义把希望寄托在我们第三代第四代身上的愿望就要实现,所以我们绝不能心慈手软,就是要革命,要暴力!”
“对!要革命,要暴力!”罗跃进、蒋红卫、马扁扁随声咐和。
“娘卖的,他龙溪人就是可恨,记不记得去年我们到龙溪河里去捉鱼,他们龙溪人不讲理,硬是把我们的铁桶都抢了去,今天老子要报仇了!”蒋红卫忿忿地说。
“他不老实,我去找根树子来。”罗跃进最积极。
不一会儿,罗跃进就从外面背进来一根碗口粗一米左右的树筒,叫谢猥琐跪好,然后压在他的双腿上。
“哎哟!我的娘,你们行行好,我这把老骨头受不了了。”谢猥琐痛得大汗淋漓,一个劲地求饶。
“谁叫你不老实交待!”李解放道。
“我没有做过,你叫我怎么交待?”
“毛主席教导我们,农村这个阵地,社会主义如果不去占领,资本主义就必然会去占领。因此,我们对于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必须坚决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才能保证我们的社会主义永不变色。有公社党委撑腰,我们不要怕,就拿他来开刀,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李解放振振有词地说。
“对,他不老实就专政!”罗跃进说。“来,二排长,你站左边,我站右边,整死他娘的。”说着罗跃进一脚站在了压着谢猥琐那根树的右边,马扁扁站在树的左边。
“哎哟,我的妈,我就要死了。”谢猥琐惨叫着低下了头,整个身躯往后倒,可是后面有树压着倒不下,往侧倒,也因树压着双腿,无法倒下。
“他快不行了。”蒋红卫动了恻隐之心,对李解放说。
“你们两人下来,让他缓一口气。”李解放说。
“好吧,我们也苦了。”罗跃进揩了揩汗跳下树杆,马扁扁也喘着粗气跳下了树杆。
谢猥琐搭拉着脑袋,仍然没有倒下,可是,脸色已经苍白得不像人样。这时,已是凌晨二三点了。
“你招还是不招!”李解放好像一点睡意也没有,还是精神十足地吼道。像这样的革命干将是不应该有睡意的,这正是锻炼的极好机会。忠不忠于毛主席,忠不忠于社会主义,就是看你能不能在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上锻炼成长,就是看你在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这大是大非面前站不站得稳脚跟,能不能坚持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与资产阶级斗争到底。李解放是党培养出来的接班人,是根好苗子,公社党委信得过他,场党支部信得过他,才把审案的任务交给他,你说他能不积极不精神吗?!
“我看他快不行了。”蒋红卫见谢猥琐瘫软在地,不省人事,也出面说道。
“他这是装死!资产阶级就是这样,死而不僵,我们要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擦亮眼睛,不要被他的假象蒙蔽了。”
“还要继续审?我们也困了,明天还要出早工。”
“继续审,党交给我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李解放顿了顿说。
突然电灯熄了。夜,简直是死一般沉寂了。
“怎么停电了?”李解放问。
“大概是柴油机没油了。”罗跃进说。
“你去看看。”
“今天下午本来就快没油了,看也是白看,只有等明天买来油才能发电了。”
“去点煤油灯。”
一会儿工夫,蒋红卫从寝室里提了一盏美孚灯来,除了汽灯外,这可能是最亮的灯了,这盏灯还是蒋红卫从家里带来的呢!此时谢猥琐也幽幽醒了转来。
“水,水,我要喝水!”谢猥琐声音沙哑,有气无力地说。
“你这样不老实,公然对抗无产阶级专政,还能给水给你喝?快讲,你到底搞了多少回投机倒把!”李解放毫不心软地说。
“我的爷,我的老子,我实在没有搞!”
“我来告诉你,公社规定每家人只能养两只鸡,你却养了四只,只能养两只鸭,你也养了四只,最可恨的是,只能养一头猪,你又养了两头,这个资本主义的尾巴还没有割你的呢!”
“是的,我错了,鸡鸭已经死了,猪马上就回去杀,坚决割掉资本主义的尾巴!”
“这还差不多,不过这事解决了,投机倒把问题你还是没有承认。”
“我的小爷爷,确实是队长叫我去的,不信你去问下!”
“还不承认?死到临头还嘴硬!继续给我压杆!”
“哎哟!”惨叫声再一次划破夜空,人们都睡着了,没有其他的人能听见,也没有人知道这秘密的审讯。
“他又昏过去了,可是死也不招,天快亮了,我们是不是算了。”几个人趁谢猥琐又一次昏迷,商量着对策。
“看这样子再审也无用了。”
“可是,我们的目的还没有达到呀!”
“管他什么目的,弄出人命就不好办了。”
“我们不如向公社周部长和罗支书汇报,把他送到公安局判刑算了。”
“不能如实汇报。第一,真的把他送进公安局判刑也太造孽了,他有一家人要吃饭,只不过一头废牛而已,可能真是队长叫他去卖的,判了刑也就冤枉了他。第二,公社和场部会说我们办事不力,连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资产阶级投机倒把分子都对付不了,会影响我们的前途。干脆讲他已经招供,了结此案算了。”
“这不是弄虚作假吗?我们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知识青年怎能做这样的事呢?不行,我看不行,明晚继续再审!”
“他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审也无用,再审,会搞得我们也下不得台。”
“我看也是,不能再审了,万一整死他了,我们会背黑锅的。”
“是呀,不如就此把他送出去,让场部去处理,不就结了?”
“你们就尽做好人,我一个人来做恶人。我再讲一句,我们一定要统一思想,对于今晚的事情一定要严格保密,明天我向公社周部长和场部罗支书汇报。”李解放最后说。
“好吧,我们一定保守秘密。”大家齐声答道。
不一会儿,东方渐渐地露出了鱼肚白,鸟儿也随之“叽叽喳喳”雀噪了起来,远山渐渐地清晰,高音喇叭里响起了出早工的军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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