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坐在书房里，打开电脑，点开网易新闻，或敲击键盘，让性情被随意差遣，游走于一个我并没有注意的季节。不知过了多久，也是随意地起身，面朝窗户，伸了个懒腰，抬头揉眼，有几片银杏叶飞入了眼帘。也不为了什么目的，把目光追向那杏叶的来路，便有一树的秋向我走来，飘飘袅袅，款款风情。心被一丝温馨轻轻地触摸，既不是兴奋，也不是慰藉，只是一种隐隐的柔软，像温泉般涌了上了，浸润了我有些凉嗖嗖的身体。我很快意识到，这柔软是我心灵的一个软骨，实在，真诚，易损，想回避世俗，却又总是一不小心就被世俗拨弄。我知道，此刻我最怕的，就是被谁提起窗外的秋。
　　
　　怕提起还是被提了起来，不是谁谁，正是这眼敞开的窗。窗口向南，像一个分水岭，划分出屋内屋外两个世界。屋内的世界千篇一律，屋外的世界却在清点着季节。窗口的银杏像一个古老的字符，结绳记事般，以春天的嫩绿，夏天的繁茂，秋天的飘零，冬天的荒凉，记下节令行走的足迹。我相信，一叶而知秋，不一定说的是银杏，但一定说的是飘零，与此刻我的窗前大同小异。我凭窗而望，不望天，不望地，就看这窗前的银杏。
　　
　　总是在想海德格尔的那句话，“起因隐藏于萌芽之中”。钩沉起这种想的，正是这窗前的银杏。虽然我不能确定，这银杏是蔚蓝色的大海里，哪一个细胞的足迹，但我可以坚信，它是植物而不是细菌的后裔；它是从遥远的石炭纪或二叠纪走来，经过了第四纪冰川和地壳运动，才到这里与我照面。哪怕是稍纵即逝的一瞬，也胜过春宵千刻啊，何况朝夕相处这些年。是该好好看一看这银杏了呀，对这亿万年的缘分，怎一个珍惜了得！摒弃外界的一切，摒弃阳光风雨花草，摒弃神圣的书本，只需轻轻地看上这银杏一眼，便可准确地诠释这个世界。蓬蓬勃勃的树叶仍是绿的，或者说基本仍是绿的，只是那绿已显出一种隐隐的厚重，苍老，呆滞。我不相信这是老年人脸上的斑痕或老光眼镜，我更相信这是一种成熟或沉思的姿势，飘舞，不过是它们放飞的思绪。我怀疑，这样久久地凭窗凝视，会不会让自己的心灵长出翅膀，一不小心，就沿着这窗飞了出去，融会于那南去的雁阵里。
　　透过银杏斑驳的树影，阳光被树叶揉碎，窗外的世界变得光怪迷离。此刻，我怕谁提起窗外的秋，我的心会被那一江秋水勾走。江当然是岷江，就是我在许多文章中谈到过的母亲河。它就在窗口的方向，银杏的背后。岷江里的白帆早已走失，要是在冬季，银杏的树叶儿掉光，透过那些光秃秃的枝杈，便可清晰地看见岷江畔的蟆颐山，还有山顶的那尊东坡铜像。每当这时，我的心就会发痒，不管手里的工作多忙，不管是否朋友另有所约，也不管外面是否刮风下雨，我都希望独自一人跑到岷江边，盯住一江流水久久发呆，心在不知不觉中随波逐流，漂泊至远，直达岁月的深处，那尘封的情愁便被任意拨弄。
　　
　　秋天的岷江我是熟悉的，就像熟悉母亲脸上的沟纹。它没有江声浩荡，狂嗥怒吼，没有汹涌澎湃，混沌一片，不像约翰.克利斯朵夫看见的大江。也不像高尔基心目中的河流，既没有焦油一样的浓重，也没有绸缎一样的光滑，河面上只有似乎永远散不去的阴霾，而不是翻滚纷飞的云朵。那镜子似的一江秋水，那撒落于河岸，稀落而寂寥的村庄，以及垂入河中，与江水表现出明显的亲密或亲呢的翠竹，更像是初秋的伏尔加河或塞纳河。只是，岷江河边没有赶马车的小伙子，没有自由女神像，也没有依依垂柳和金发女郎，有的只是我的守望已久的父老乡亲。江面依然是开阔的，丰润的，不像冬季那么狭窄枯瘦。夏日狂放不驯的江水，仿佛一位坠入爱河的烈女，突然变得沉静而温馨，用那轻柔妙曼的波纹，轻轻抚慰着昔日的伤痕。许是受了这分沉静感染，浑浊的河水慢慢变清，让隐匿于河床内的水草和游鱼，都纷纷暴露了各自的隐私。水鸟和野鸭便趁火打劫，拉长了一双双贪婪的眼，在江面逡来巡去。我不清楚，水鸟、野鸭和鱼们是否知道，秋天过去，河水就会枯竭，它们的生命都有可能受到威胁，贪婪还有什么意义。我不想弄清这些。
　　
　　秋天的夜晚似乎来得更早。记得，要是在夏日，这个时辰，惨红的太阳还在对面的屋顶遛达。而此刻，它已早早地把头缩进了被窝里。把阳光还给对岸，把喧嚣还给宁静，把温和还给凉爽，这就是我此刻感受和理解的秋夜。秋雨的到来多少有些意外。虽然天气一直是阴沉沉的，总认为这是成都平原的常态，没有想到雨。先是一席风，缓缓的，凉凉的，润润的，从窗口漫进，亲吻着我的脖和颈。把窗户关了，拉上窗帘，把自己封闭在一屋的柔和与光亮里。心想，这一层薄帘，便可阻隔秋风秋夜的忧郁意象了。谁知，忧郁还是溜了进来，很快，很急，让我猝不及防。窗户开始被轻轻叩击，稀疏的，零乱的，余音很长，带着沙哑，像行走中的刀郎，在边走边唱。
　　
　　接着有了嘀嗒嘀嗒的声音，似远似近，似有似无。我终于意识到，外面可能下雨了。说是可能，是因为我不敢，不愿去求证。我知道，这样的雨，无论滴落在芭蕉之身，还是敲打于梧桐叶面，亦或银杏细枝，都会溅落一地忧伤的。好在，此刻我还有一帘幽梦相隔，还可以躲进自己内心温馨的秋里。我怕好梦不常有，好景不常在。而此刻，最怕是有人提起窗外的雨，那充满忧伤、充满惆怅的仲秋夜雨。我怕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些小忧伤，会因此而趁机纠集到一起。然后，在不知不觉中，让一种汇集的忧伤，冲决我内心阳光而快乐的大堤，再呤唱一曲白仁甫的《梧桐雨》。那样，也许我会对秋种下永远的畏惧。
　　
　　冲了个凉，洗去一身的尘埃与世俗之气。然后，早早上床，斜倚床头，关了电话，也不开电视，只想看书。就着融融的灯光，心也被照亮。我多想，这就是我温馨的秋夜。翻开霍金的《时间简史》，才发现，面对季节，何必要别人说三道四式的提醒。时间和节令都是可以锁定，甚至可以创造的；最美丽的季节，其实在自己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