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岁月,虽是三十五年前的陈年旧事,却也是一坛刻骨铭心的老酒。人生中经历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或许是一种苦难,或许又是一种幸运;或许我们失去了什么,或许我们又得到了什么。在那个年代,我们几乎没有选择,下乡接受锻炼是我们人生中的一种必须的洗礼。
三十多年前的一幅幅画面就像电影一样展现在眼前,使我陷入了深深的回忆当中。
(一) 时代的产物
1975年3月10日,我们一行15人乘坐县知青办安排的大卡车,来到了毛里公社青龙大队经济场。经济场就坐落在离大马路几十米的地方,一排长溜溜的土砖瓦房是专为我们知青新砌的。一边是五间并列的住房,每间房住三个人。中间几间是仓库和猪栏,最后一间是厨房。这一长溜土房的旁边还有一个厕所,中间用竹篾片隔成男女两间。房屋的前面有一块篮球场大小的平地,后边和四周还有一些一、二米高的树木,更远处是一些高山。最高的一座就是我们青龙大队的山,远远看去乌青乌青的,山顶上常常是云雾缭绕,到了正午才能散去。这座山的名字叫做青龙砠。经济场肖场长迎接我们下车时就介绍了许多情况,当时我们的心里是一阵阵兴奋:听到的是浪漫的青龙砠故事,看到的是一派田园风光,就连呼吸着的空气也能感到泥土和草木的味道。哦,这就是传说中的可以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在这片土地上,不知道又会演绎多少动人的故事。
我们是1973年冬季高中毕业的,当时没有高考,也没有招工招干,高中一毕业,就是待业。只有那些接受过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在大风大浪中锻炼成长起来的好苗子才有可能招进革命队伍里参加革命工作。这样,我们对上山下乡的热情就是相当高涨的,而且也多是出自内心地愿意去“经一点风雨,见一点世面”。国家也是用“上山下乡”来解决大批的待业青年,于是就有了最激励人心的口号“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就有了“知青办”,当然也就有了我们的唯一选择——到农村去,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因为我还没到16岁,只好留城一年,到电厂、水泥厂打零工,每天一块二毛钱,然而当时只有上山下乡才是正道,于是,1975年3月便下到了青龙大队。
平心而论,当时县知青办对我们上山下乡还是相当重视的,在选择地点、安排住房各方面都做了很多的工作,接受我们的大队生产队也相当关心,基本上是集体宿舍,集体出工,还派遣了带队干部。在那个年代里,上山下乡就是历史的选择、时代的产物。个中滋味只有知青们才能体会,荣辱得失也只有由历史去评说了。
(二) 在艰苦的环境中学会生活
我们是唱着歌儿喊着口号下到农村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那时候心里还真的是这么认为的。小小年纪,刚到农村,什么都不懂,这“天地”就显得太广阔了;大家热情有余而生活能力不足,能否大有作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记得下乡后的第一顿饭就是在当地老场员的帮助下,十五个知青手忙脚乱弄出来的。下乡三年,什么酸咸苦辣的日子都尝过,不仅是生活层面上吃喝拉撒的困难,还有精神层面上的寂寞无助。第一年还好,因为我们每个知青都有计划粮,有五块钱的生活津贴,集体开餐。不当家就不知柴米油盐贵,反倒有点“小共产主义生活”的味道。知青就是那样纯朴可爱,非常容易满足。第二年情况就不一样了,国家给的钱粮没有了,每个知青要把头年自己的工分所得交到知青点上来,才有饭吃。而我们十五个知青的户口是落在各个生产队的,还有部分知青是派到公社修水利的,所以一年下来的收入各不相同,有了贫富差距,就出现了矛盾。集体的烧柴不够了,集体的菜地荒芜了,吃饭成问题了,十天半个月没有油水,盐开水泡饭是常事。到第三年,就基本上是各自为阵了。连给我们带队的宋队长来看我们时也只能到处“蹭饭”。有一回,宋队长想给我们做一顿集体餐,到处找不到盐,终于在石祥彪的木箱子里找到一瓶,吃饭的时候总觉得菜没咸味,一问才知道,宋队长放的“盐”原来是石祥彪藏的尿素,怎么办?洗洗再炒了吃。
下乡三年就没有洗过热水澡,即便是寒冬腊月,也是到水井边上去洗“淋浴”,还得是傍晚去洗,因为白天有挑水的村民。也好,这个冬天洗冷水澡的习惯一直坚持到我大学三年级,虽然受了不少皮肉苦,倒也锻炼了身体。
生活极度艰难,但是年轻人天生乐观。虽然不知道明天的早餐在哪里,但仍然是豪气冲天,鸭公声的歌声此起彼伏。在艰苦的环境中一点点去学会怎样生活,这或许就是达尔文所说的“适者生存”吧。回想起那些生活中的小故事,至今仍然是感慨万千:
烧草灰的故事 农村有个习惯,到了夏秋季节,便把田边地头的草皮铲下来,晒干后堆起来闷烧,有时要烧十天半个月,烧完后的泥土过筛后就是很好的钾肥。在农村烧草灰本是一件平常事,而对我们知青来说就不平常了。正处在长身体的时候,经常吃不饱,就到地里去转一转,从草灰堆里扒拉出来的煨红薯、煨花生就够我们填饱肚子了。这些红薯啊花生啊是早些时候悄悄放进去的,别人不知道,却能解决我们的不时之需。有一次,我们还煨过麻雀。把抓到的几只麻雀去毛去内脏,洗干净,抹一点盐,用芭蕉叶包好,外面敷一层稀泥,放在草灰中煨,几个钟头后扒出来吃,那个味道哦至今不忘。烧草灰成了我们的第二厨房。人到了饥饿的时候,总能想出无穷的办法。
水塘捉鱼和放炮砍柴的故事 为了改善生活,我们常常到水塘里捉鱼,摸田螺蚌壳。那时的水塘主要就是蓄水抗旱,几乎没有承包养鱼的,所以,有野鱼也不多,捉鱼摸虾就很难。可是再难也难不倒我们,我们有炸药(当时到处修水利,容易弄到炸药),把炸药往水里一扔,轰的一声,水面上浮满了二、三寸长的小鱼,运气好的时候也能捞到几条大鱼。对不得不长期吃素的年轻人来说,鱼汤还是不错的。尝到了炸鱼的甜头,炸药就成了我们生活中的利器。知青点没柴烧了,找一棵树,在树干下面打一个小洞,炸药一放,几分钟炸回一棵树来,再不用上山割草砍柴了。有一回,炸了一棵马路边的树,不得了了,公社有干部找上门来,嚇得我们全跑了,留下几个女知青听养路队的叔叔讲故事。想起这些作孽的事,心里还是很内疚的,虽然也是为了生活,但毕竟是投机取巧的活儿,况且自身还冒着被伤害的危险。都过去三十几年了,说起来仍然是心惊肉跳的。
烤烟和制茶的故事 我们青龙经济场本来就是栽种经济作物的,以烤烟、茶叶为主,兼种芝麻、花生、西瓜等等,因为这个原因,烤烟和茶叶对我以后的生活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喝茶就成了我的爱好之一,生活中每每遇到与茶有关的事情,都会很自然地关注,勾起对当年手工制茶的回忆:茶叶采回来后杀青,然后用手使劲地搓揉茶叶,一直要使茶叶卷起来才行,这个过程很累人。茶叶多了,光用手搓揉就搞不赢,而且力度也不够,于是大家就在水沟里把脚洗干净了,赤脚上阵,用双脚来搓揉。所以,用脚搓茶的形象就深深地印入了脑海,有时候见到别人喝茶,还开玩笑地说,“你那杯茶是我用脚搓出来的”。
青龙经济场的烤烟在周边地方小有名气。自从我们接触烤烟后,就与它结下了不解之缘,几个男知青很快就学会了吸“喇叭筒”,吸烟这个习惯就伴随我二十几年。我甚至还记得马路边的那座小小的烤烟房,我曾经花了二天的工夫在烤烟房的墙身上写了“农业学大寨”五个美术大字,过往的车辆都看得见,虽然那个“寨”写得有点不正,但每天出工收工都看着这红色大字还是蛮自豪的。
修水利、烧石灰和打糍粑的故事 我们有三个男知青被派到公社集中修水利,修水利虽然很苦很危险,但是可以集体用餐,伙食还不错,所以我们还是乐意的。先是学习怎么掌钢钎,然后是打钢钎、錾条石、錾子淬火、打炮眼、放炮等等。从不会到会,从打点锤到打甩膀子吊锤。蒋共和胆子最大,两只手各掌一根钢钎,我和谭跃林一人打一根,三个人一次就可以打成二个炮眼。几个月下来,我们三人手膀子都练得特别大,典型的倒三角体型。有一次放炮,点火后三个人竟跑到同一条田埂上来了,要跑到绝对安全的地方是不可能的了,三个人只好跑到马路边的大树下,抬头死死盯着从头顶飞过的石头,嚇出一身冷汗。老天保佑没出什么事情,但从此后三个人相互关心就更多了。当然,危险还是时有发生。有一次,蒋共和的脚被石头划了个大口子,他赶紧用锤碎的石头粉末止住了血。我们把他背到附近一个赤脚医生家里,谭跃林负责烧开水帮医生消毒手术器械,我就跑到二三里外的公社医院去买了一支普鲁卡因止痛针,因为医生要给他清洗石头粉末,还要缝针。小伤小痛就是家常便饭了。我常常想,没有牺牲在那修水利的工地上应该就是万幸了。
生产队每年烧石灰我都是要去的。那个年代,并不是有那么多钱来买农药的,稻田里用石灰杀虫是最常用的方法,环保的理念比现在强。但另一面,烧石灰是用山上的柴草来烧的,要烧掉大量的柴草。石灰窑二十四小时不离人,这样就必须一直要有人在山上守夜,晚上还有人送夜宵。农村的习惯是女人不参加烧石灰,四眼人(怀孕的女人)从石灰窑边上过都是不容许的,以免石灰烧不透。这样,男知青就是最佳的人选,虽然上半夜蚊虫咬,下半夜露水浸,但那种浪漫无拘的日子还是令我们向往:几天几夜不回家,白天在树底下睡觉,晚上在火光中看天,讲着鬼故事,吃着夜宵,无拘无束,惬意无边。
打糍粑就更有趣了。全队男女老少都参加,大家都关注最后的吃糍粑上,也乐于那个“打”的过程,毕竟是庆祝丰收,享受收获的乐事。我只参加了二次,第三年那次,因为别的事情,吃也顾不上了。
半夜背诗,饱吹饿唱的故事 知青的生活确实是艰苦的,但有时又是充实的。为了对得起“知识青年”几个字,我们还真的搞出不少名堂来,最普遍的就是女知青唱歌,男知青拉琴,收工回来,知青点是狼哭鬼嚎,再破的嗓子也敢唱。最大胆的是谭跃林竟然花掉了他第一年大部分工分钱,跑到零陵买了一把小提琴回来,一时间提琴、二胡、笛子响彻云霄,简直可以组成一个乐队了。最喜剧的是下乡第二年过年前,我们到大队搞了一场文娱晚会,隆重程度不亚于今天的春节晚会,其中有一幕话剧,用普通话表演的,内容是讲年轻人学大寨的事,村民的反映使我们大跌眼镜,他们说不晓得在搞什么,不唱不跳,又不讲新田话,所以根本没听懂。当晚最受欢迎的是刘强的二胡独奏。
我们最大的业余爱好就是看小说。本村的借完了借邻村的,我们几个还因为修水利可以到十几里外的村子里借书。有一次,我从公社的中学老师那里借了一本《青年近卫军》的小说,大家到处传阅,带队的宋队长翻了翻,看到里面有爱情的描写,当晚就召开学习会,严肃地指出,你们看书可以,但一定要警惕资产阶级思想的腐蚀。会后宋队长私下对我们说,我是耽心你们万一把哪个的肚子搞大了,就回不了城了。可见长辈对我们的关心和“谈情色变”的程度。
半夜背诗的事也有渊源,记得从下乡的第一夜就开始了,我和刘强、李跃球三人住一个宿舍,事先就有约定,半夜醒来读书背诗,谁醒得最晚谁就先背诗,只是我们肚子里墨水少,几首古诗背完,就开始背毛主席语录了。虽然能背的内容不多,但我们乐在其中,现在回想起来,还真不知道在那种相当不隔音的房子里半夜起来背诗,是否打扰了隔壁的兄弟和姐妹们。
追求时髦的故事 那时不叫时尚叫时髦。任何时代都有年轻人追求的东西,我们那时不会追求谁富不富裕,而是看哪个时髦不时髦。女知青的最爱可能算是小碎花衬衣,今天看来不过一个“小花”形象,却是那时女知青最时髦的追求。男知青就讲究穿那种“的确良”的绿军装、再戴个绿军帽,如果军衣是四个口袋的就更不得了了,神气啊。
记得有个知青想用他的鸭舌帽换我的绿军帽,硬是从南门街纠缠到北门汽车站也没换成,至今我还觉得有点对不起那个哥们。我还陪一个知青走了十几里路,打听到有个转业军人,软磨硬泡,最后用他的一件八成新的卡其布中山装上衣再加一条裤子换了人家一件两个口袋的的确良军上衣,还高兴得不得了。
下乡整整三年,故事很多,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庆幸的是我们最终都挺了过来,个个走上了新的工作岗位,遗憾的是在这广阔的天地里竟然没有做出什么大有作为的事情。
(三) 难忘的岁月
时光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知青岁月确实难忘,上山下乡不仅锻炼了我们的筋骨身体,也磨炼了我们的意志;经历一些风雨,我们的思想也成熟了。世界上有哪个国家像我们这样,成千上万的知识青年被抛向农村,浸了一身泥土和汗水,然后又走向社会的各个岗位。这种史无前例也后无来者的事,我们遇上了,经历了。幸与不幸,牺牲了什么留下来什么,都随风而去了,只剩下忘不了的记忆。
我的兄弟姐妹们,你们好吗?我的同一条战壕的战友们,还记得那些往事吗?身上有着相同烙印的勇士们——王平、谭跃林、王毅、李跃球、刘强、谢华艳、孙红娟、何竹兰、黄小芬、黄丽娟、洪湖兰、石祥彪、管利君、蒋共和——但愿我们再过三十年还能坐在烤烟房旁边的那棵大树下,品着清茶,慢慢讲那过去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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