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翠
我十七岁下放到罗溪,三年后,同去的十四个知青,已有十二个相继离村回城,以知青为主的农科队解散,我回原来领口粮的五队劳动。
其时,五队与我年龄相仿的姑娘只有小翠,所以,平时出工都是她到知青点叫我。她常在衣兜里装些炒花生或黄豆与我一起分享;有时把我领到家中,从灶间火灰中扒出两个煨红薯一人一个;走在田间山坡,又教我识别各种可以生食的蔬菜野果,工休时她弄来给我当零食。我死要面子,从不动手,总等到她把东西送到手中,坐享其成。
小翠劳力很好,挑一担冒尖的秧苗,赤脚走在窄窄的田埂上,扁担软软悠悠,脚步稳稳当当,很有“铁姑娘”的风范。而我天生体质瘦弱。此前在农科队劳动,经常是上午栽树采茶割草,下午跟五六岁的小孩子一起放牛,知青们相互照应,干的多是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真正吃的苦并不多,体力没有多少长进。跟社员们一起劳动后,立见高下,不但挖土挑粪等重体力活不及别人,就连除草、摘花生一类的轻巧活干得也不利索。小翠会及时援手,使我不至太难堪,我对她慢慢有些依赖,出工收工,总是乐颠颠地跟在她屁股后头。
只有一件事我又气又恼:工间休息时,她常常掏出一面小镜子,左顾右盼自我陶醉也罢了,偏生要拉我与她一起照。镜中的她脸色红润,眼睛明亮有神;而我又黑又瘦,眼神忧郁迷茫。令我自惭形秽,心一下子沉入谷底。此后一到休息时间,我便受辱一般设法远离那面小镜子。别人三五一群凑在一起说说笑笑,我独自一人坐在远处,或头痛牙痛般哼哼唧唧低声唱着小曲,或面对田野树林一首接一首地大声放歌。小翠诚心诚意地劝我:“做事崭劲些,不要总像麻雀鸟一样叫”。我们村对那些不会做事嘴巴又多的人,一概鄙称“麻雀鸟”。我积习难改,讲话唱歌时精神十足,一干活就手软脚软。挖土时要么拄着锄头把半天不动,沉湎幻想做着白日梦;要么痴痴呆呆答非所问,令人啼笑皆非。
队长李世梅见实在指望不上我干多少活,干脆打发我和妇女小孩一起,做些编烤烟、晒稻谷、收豆子之类的事情,干多干少由我,从不批评指责。小翠仍安排跟青壮劳力一起出工。她觉得不公平,跑去跟李队长理论,李队长只一句话“你劳力好,她不顶事”再无下文。李队长话不多,做事却蛮牛一般,最苦最累的活总自己顶着,在五队几十号人当中绝对可以服众。小翠此前一直很佩服李队长的吃苦精神,但自从发现这不公平待遇,便咬牙切齿地恨道:“靠他像地主拐子一样苦死”。
据说,我们村的二、四、六队,有几个地主,自知成分高,只求苟全性命,再苦再累的活派给他们,从来不敢说三道四,即便如此,仍在后来的文革滥杀风中被杀了。再遇到特苦特累的事情,贫下中农们都不愿接手。譬如大夏天在稻田中杀农药打石灰,年年有中暑中毒的人倒下,危险和辛苦明摆着。但活总得要人干,于是贫下中农们开始想起“地主拐子”的好处,后悔不该杀了他们。
不过我们五队为分工的事很少扯皮,但凡“地主拐子”的活,李队长大都自己揽着,两个十八九岁的生猛儿子,也指东不朝西地顶着上,这个官当的连带儿子一起苦得要死。所以队长当了多年,也无人觊觎他的位子,他亦有足够的权威让别人服从。李队长仍把小翠当男劳力使用,小翠恼他但也无奈。
这年冬天,公社掀起学大寨赶大寨运动,集中所有人马搞人造小平原。小翠穿了一件崭新的蓝的确卡衣服上工地,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样子,挖土挑担干劲十足。她告诉我,她已许给了本村的昌新,对方送了彩礼,双方家长满意。新衣服是男方送的布料做的,家里还放着两块未做的布料。我有些替她惋惜:昌新人很标致,白白净净,但作为男人身体太显单薄,农村有干不完的重体力活,跟了他岂不自讨苦吃?我这样自以为是地想着。又有些疑惑:我们队里有个青年,人品、相貌、身体、家境都不错,对小翠也有些意思,为何不选此而选彼呢?她说那家是富农,成分太高了。第二年她义无反顾地嫁给昌新,此后历经磨难无怨无悔,尽显农村妇女吃苦耐劳的本色。
二、近邻
我常为一日三餐苦恼,最怕挑水爬那个陡坡。桐翠天天扯猪草路过水井,我估摸时间,挑水时总能与之“不期而遇”。只要远远见到她的身影,便尖着嗓子大喊,唯恐她听不见。桐翠总会快步走过来,笑吟吟接过我的担子,我则挎着她的猪草篮子,甩手甩脚地跟随在后面。她帮我将水送到家中,舀一瓢凉水解渴,然后回家。
她的家就在我的住房后头,房基稍低,两家窗对窗,中间隔着一条土路,听得见锅盆响动,闻得到饭菜香味。偶尔她家来客,桐翠就会来叫我上她家吃饭,我能省一顿是一顿,总是欣然前往。这时,她的母亲会煮一锅白米饭(平日总吃红薯丝饭),宰一只鸭子,量一筒黄豆,加些姜丝辣椒炒好,装满三品碗,再煮一个葱花蛋,弄几样小菜,上一罐红薯火酒,已是那个年代待客的最高规格了。待宾主坐定,桐翠父亲会郑重其事地向客人介绍:“这个是知识青年。”桐翠母亲又不停地为我夹菜筛酒,有时还将鸭腿夹入我碗中。我受宠若惊,自忖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知青,算不得人物,这种礼遇似乎太过隆重。她家四个儿女,除了长子比我稍大,桐翠与我同龄,还有两个十岁上下的弟妹,一般习俗是小的吃鸭腿。何况这鸭子还是两个小家伙放学后,挖蚯蚓捉蛤蟆辛苦喂大的。但他们全家忍嘴待客,理所当然地将最好的东西让给我。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足可见那家人的善良和厚道。
桐翠的父亲勤劳有头脑,一年四季在队上挣工分兼顾几分自留地;母亲低眉顺眼,从不高声,家中桌凳灶台擦得锃亮。四个儿女相互间也不直呼姓名,均以大小相称。一家人都不说粗痞话,是我所见到的农村最文明的家庭。家和万事兴,鸡鸭猪狗也养得顺利,所以,桌上常见荤腥。我除了在他们家蹭饭,大小事情也就近打扰,遇大风霹雳或硕大的山鼠赶不出屋,我都会对着后面的窗子大喊,桐翠会立刻放下手中的事情上来陪我;割草的镰刀钝了,锄头把脱了,她亦会叫她的兄弟帮我弄好。
有两件事我至今记忆犹新:那时,我跟家中达成默契,每月给我三块钱和一瓶油。蔬菜靠着好心的村民接济,日子将就过得下去。但有个月,我不听父母“量入为出”的叮嘱,拿了钱就去村民家中买鸭蛋,一毛钱一只,一次买下二十只,算是很奢侈的行为,剩下的一元钱又买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结果,有一天,我发现火柴没有了,找遍了角角落落,就是找不出买火柴的两分钱。于是,每餐做饭我都到桐翠家借火,并谎称火柴“湿了”。桐翠的母亲挑最好的枞膏柴点燃,给我做引火,但接连两天我的火柴“不干”,她母亲便微笑着匀了半盒火柴给我,只说太满了反而不好用。我清楚记得我当时很感动,我感动的不是那半盒火柴,我感动的是她不拆穿我,而是小心善意地维护一个脆弱而又敏感的女孩的自尊和面子。
还有一次,从城里回村,从没给人剪过头的我,执意要为桐翠剪一个城里流行的“洋婆头”,桐翠快乐的大眼睛扑闪,十分信赖地将两条大辫子交给我处理。她的头发又密又硬,剪成短发后全部蓬松直立,不但不洋气,反而显得极不整齐美观,低头扯猪草时,远看就像顶着一蓬茅草。桐翠正是最爱美的年纪,难过得要掉泪。我懊悔不已恨死自己,好几天都不好意思到她家去玩,生怕她父母怪罪,但她的父母从头至尾都未在我的面前提过头发的事情。
三、油荒
其秀是我的另一个好朋友,因她婶婶跟我父亲是同事,隔壁邻居,我们在下放之前就认识。所以,我一到罗溪便受到她们家热情欢迎。她父母又喜欢我嘴甜亲热,即便所有知青都在的时候,有了好菜也会差其秀去悄悄叫我,这使我对他们家有种天然的亲切感。后来别的知青都走了,她母亲知道我胆小害怕,晚上就早早地叫其秀上知青点陪我,猪草不要她剁,碗也不要她洗,宁愿自己辛苦。其秀是家中独女,天性快乐,本来就不喜欢那些繁琐的家务,巴不得和我在一起嘻嘻哈哈。
那年稻谷即将成熟之际,李队长派我赶鸡。赶鸡的稻田就在其秀的家门口。那丘田因处村边肥好水好,却成熟较迟,且招来家禽偷吃的麻烦。我跟其秀说起此事,她马上找来一根稍粗的竹棍,将下端劈开,敲在石板上“哗啦啦”地响,说是赶鸡的必备物件。又叫我干脆在她家搭伙,可免半月炊火烦恼,她母亲慨然允诺。我便量了些米去,什么事都不管了。
赶鸡的第一天我起床较迟,稻田里早有一群鸡在拼命地啄食谷子,此外还有一群麻雀在欢叫掠食。我一边大声吆喝,一边用竹棍猛敲石板路,弄出“哗啦啦”的响声,吓得它们立刻散去。但是没过多久,它们又都回来了。此后我赶,它们走;我走,它们又回来,跟我玩起了“游击战”。想起小时候看过的小人书,稻田里立一稻草人,手中一把破扇,风一吹一摇一摆就能吓退鸟儿。我奇了怪了,怎么我们罗溪的鸟就成精了呢?我一个大活人在它们面前,它们都不怕。那些鸡因为主人不喂食,故意往田边驱赶,饿得跟敢死队员一样对直往田里冲,野鸡似的飞得又高又远。有的农妇暗示我不要赶得太“板紧”,但是,这丘田的稻谷是我们五队的,我如果不赶,用不了几天,就会被它们吃光,我又怎么向五队的社员交差?所以我不得不打起精神跟它们作战,午休时间都不敢合眼,几天下来疲惫不堪。后来,我懒得跑了,干脆将手中的棍子远远地朝前一扔,等它们走开我才去捡棍子,用这种方法人轻松很多。不过,有天下午我的竹棍打在了一只麻花母鸡头上,那只母鸡惨叫一声,晕过去一阵,挣扎了几下又踉跄着走了。
第二天早上,我刚来到田边,就见一瘦小的老妇人在骂人,原来她家的两只老母鸡死了一只。我心中忐忑不安,估计是那一棍子惹的祸。想想她也确实不易,平日的食盐、煤油、火柴之类全指望两只母鸡下蛋换取,这少一只母鸡意味着少一笔收入,她怎么不恼怒!我心虚,任由她骂,不敢短兵相接。吃过早饭后,她仍骂不绝口,我只好向前认错,最后达成协议:赔她两块三毛钱,等下个月回家拿给她。我有些沮丧地把这事跟其秀的母亲说了,她哈哈大笑,然后出门,过了一会她又打着哈哈回来,跟我说:不用赔钱了,你有猪油的话,多少给她一点就算了。那时正值农忙季节,我将近一个月没回家,油瓶早已见底。无奈,我只好装聋作哑。还好那位老人不再追究,后来碰到我仍笑脸相迎。
其秀的母亲人矮壮,宽脸,说话大嗓门,是个爽快人,家中大小事情皆可作主;父亲老实巴交,一天难得说上几句话。我叫他们“伯伯、伯娘”。伯娘除了像一般农妇一样料理家务,还有织布的独门手艺。她因为这门手艺而自豪,也因为这门手艺更加辛苦。常见她招呼过往的乡亲喝茶,就那点工夫也要坐在织布机前甩几梭子;晚上别人在门口纳凉聊天,她仍坐在织布机旁手脚不停。她织的布虽然颜色单调,但平整结实,在那个布票受限额的时代,还是很有市场,她家也因此比别的人家多了几个活钱。不过,就算有几个活钱,有些东西也买不到。
眼下正值双抢季节,一家人苦得要死,菜里却难见一点油星。猪栏里养了一头猪,那是用来交国家任务的,他们没有宰杀权;公社食品站天天杀猪,只定量供应干部;新禾谷子要等交了公粮才能分,所以她家仍旧天天吃剁辣椒和红薯丝饭。
这种日子大人尚能忍受,最难捱的是他们家的满崽,七八岁,人精瘦,一双饥饿的眼睛总在搜寻食物,无论生熟均往嘴里塞。实在找不到东西时,就撩开母亲的衣服,半蹲半跪地吃奶。别人笑他羞他,他也不做声,将快到嘴边的鼻涕一抹,仍自顾自地吃。其秀看不惯,屡屡劝阻母亲。母亲却愧疚地说:“造孽啊,他肚子里没得一点油水,挖肠挖肚的,不吃奶吃什么?”
我在他们家搭伙,胃口出奇地好,每餐用大品碗舀饭,还要加一大块锅巴或一个红薯。但越吃越发虚,心里慌慌的,手脚更加发软。
突然想起公社食品站的一个职工,到我家去找我父亲看过一次病(父亲是新田的名医),有些面熟。于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跟伯娘说起,伯娘赶紧拿了钱叫我去一趟,并一再嘱咐:多要肥肉。那天早晨,我去食品站找到那人后,小声地说明来意,他二话不说就给我砍了三斤肉。并说自己也有个女孩在下放,生活很艰难,将心比心,都不容易。我提了肉回去,全家人眉开眼笑。伯娘将肥肉全部炼了油,用油钵装好,然后捧着油钵在屋内转了几圈,不知放哪儿好。高了怕摔了,低了怕碰着,最后小心翼翼地将油钵放在装有半盆水的木脚盆中央。剩下一点精肉和油渣炒了三大碗萝卜。一家人正准备吃饭,突然听见伯娘“哎呀”一声大叫,只见她猛地跌坐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来。待缓过劲来,是擂胸顿足地大骂:“灾狗婆!灾狗婆!”顺手操起吹火筒,就去追打她家那只母狗。我们走近一看,油钵里的油舔得干干净净。
接下来的几天,伯娘想起这事就出眼泪,人像中了邪一样,翻来覆去地讲:“那么耐滚了的油,它哪么吃得下?”
我们接着吃没油的菜,只是见了那只狗,都恨不得活剥了它。
双抢过后,伯娘要到郴州的表姐家去走人家,说是原来很好的姊妹,出嫁以后就没有见过面,那边一再地写信催她去。自己平时县城都很少上,也想到大城市去看看。末了,叫我晚上就和其秀一起,帮着剁剁猪草看顾一下家,我满口答应。不过其秀很能干,不要我做事,我只是陪她说说话而已。
我天生不爱动手,嘴巴和大脑却一刻不闲。入夜,小河对面有星星点点照鱼的灯火闪动,总勾起我无限的遐想和向往。于是我鼓动其秀桐翠去照鱼。田里刚刚返青的秧苗稀稀拉拉,白天看不见的泥鳅,晚上都停在泥水表面,火把照到它们竟呆着不动。其秀拿鱼叉挝[zhuā]过去一拖就是一条,原来照鱼这么简单。我拿过鱼叉亲自尝试,但鱼叉在我手上却不像在其秀手中那么轻巧灵活。不是挝不准部位让鱼溜了,就是弄得泥水太响,鱼一下钻入泥中,最终我一条鱼都没挝到。我有些懊丧,突然想到,我走在前面会不会踩到蛇?于是我退到她俩后面。我们沿着河边的水田继续照过去,走着走着,我又感到后背发凉,回头看夜空黑黢黢的,心想该不会碰到鬼吧?我吓得赶紧挤在她俩中间。我夹在她们中间碍手碍脚,一点忙都帮不上,但她们仍然依着我。又过了一阵,环顾四周,别的渔火都已回家;村里灯火熄灭,一片静谧,估计已是午夜时分,我们赶紧往回走。待到家把鱼倒在脸盆中,发现竟有大半盆之多。我们兴奋得不知疲倦,马上又烧火做饭,要赶着吃个新鲜。我跟她们吹,我母亲做的油煎鳅鱼有多么多么好吃。其秀和桐翠讨论鱼是煎还是煮,却发现我的桌上只有半瓦罐盐,油瓶仅剩垫底的一点点油,如果不是顺便在别人家自留地弄了些辣椒,什么佐料都没有。三个人折腾了一阵子,鱼好歹是煮熟了。不过我们只吃了一两口便要呕吐,泥腥味太重了!难怪我们村的人都不爱吃鳅鱼,原来没有油做的鳅鱼根本就不能吃。剩下的鱼叫桐翠统统拿回去喂猪,从此彻底绝了照鱼的念头。
伯娘从郴州回来后,换了个人似的,突然变得无精打采,做事一点劲都没有。乡邻都来打探大城市的新鲜事,伯娘叹道:“唉,人比人气死人了,他们城里人煮菜放油跟放水一样嘞。”两相比较,觉得自己这样变人真是太苦太累。从此整天唉声叹气,讲话的声音再也没有原来那么响亮。
四、老师
有一段时间,我被村小的那架新风琴吸引,天天往邓柏翠老师那里跑,后来干脆搬到她的隔壁住下。先是她弹琴我唱歌,后来她教给我简单的弹奏方法,我会磕磕巴巴地弹奏完整的曲子了,便常常一个人如醉如痴地边弹边唱,引来无数孩子好奇的围观。有老师对我经常“霸”着风琴,旁若无人地弹唱,颇有微辞,似乎不是老师的我,没有资格弹奏那部昂贵的风琴(风琴价值350元,我一年的现金收入尚不足30元),弄得我心里很不爽。好笑的是,我参加工作后攒足了钱买来风琴时,弹琴的那股热情却又荡然无存了,我的水平便永远停留在初级阶段,此是后话。
当时邓老师找了个大城市的男朋友,要到千里之外去完婚,问我愿不愿意替她代一个月课?我哪会不愿意?我太愿意了!冲着她那31块5的工资,还有弹风琴的资格,我毫不迟疑地应下了这个差事。邓老师拿出语文算术课本给我,对于教学简单地交待了几句,特别强调班上有两个调皮的男孩,比较难管,估计他们会欺生,说实在管不住时就去叫乐老师,他有办法。后来证明邓老师有些多虑了,欺生的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因为我对于他们而言并不是陌生人。偶尔有某个孩子上课不安心,我只须在点名要其回答问题时,小小地表扬一下,他便能继续安静听课,所以我从来没有去搬过救兵。那时乡村教学实行全包干,什么课都一个人上,一天七节课,有些累,但比起出工好多了。我的语文算术课上得怎么样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我最喜欢上的是音乐课,刚刚学会的风琴正好派上用场。我教他们唱歌时做些简单的动作,有时干脆站起来边舞边唱。摇头摆尾之时难免把桌凳弄翻,引得满堂哄笑,我忍不住跟他们一起笑,课堂上闹哄哄的很不严肃,但大家兴致很高学得也快。体育课没什么好教的,男孩子抱着唯一的篮球到晒谷坪上随便玩耍,我不用管他们。女孩子我带她们一起跳绳。记得有种跳法是把绳子加长,所有人都可以参加,这边进那边出,或双人同进同出,谁绊到绳子算犯规,被罚去甩绳子,这样轮流着跳,小姑娘个个都很高兴。我这个老师当的不像个老师,更像是孩子的玩伴。
意想不到的是,我很受学生欢迎。有天晚上我到村里去玩,经过学校前面的大仓库时,先是听到小声地吃吃的笑声,突然一群孩子齐声高喊:“何老师,教书教得好!”然后从房子后面蹦出,冲到我面前,把我团团围住。我第一次这么受人拥戴,既感动又开心。“士为知己者死”,我恨不得把所有本事都拿出来教给他们。随即我把他们拉到晒谷坪上,先是教他们唱京剧,后又教他们唱一首抒情歌曲,直唱到气短头昏,嗓子干咳。
我一心要回报这些可爱的孩子们对我的热情,自然想让他们分享我心中美好的东西。于是,有一天我绘声绘色地跟他们讲起外国的“步果”树。缘自一本苏联小说的 “步果”树,那时已根植于我心中许多年了。我记得是在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从父亲的书中发现了一本直版繁体字的苏联小说,我读得异常艰难,但因为它不同于“老三篇”,有着独特的“味道”,使我欲罢不能。至今想不明白的是,在文革那横扫一切“封资修”的疯狂年代,父亲曾将家中清理出来的许多书都付之一炬,为何要保留(或许是遗漏)这么一本有可能给自己招来麻烦的“苏修”的书。这本书带来的后果是:少不更事的我,又拿着它跟别的同学交换书看,遂将“毒草”四处散布。我第一次读到的这本苏联小说,在经过岁月的冲刷后,故事情节渐渐模糊,书名也已忘记,却异常清晰地留下两个字——“蘋果”。也许是处在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又是说到好吃的东西眼睛就发亮的年纪读到的,所以印象特别深刻。当时手头没有字典,“秀才读字读半边”,我把“蘋果”念成了“步果”。
我心中的“步果”树随着年龄增长而长大。在我最后的知青岁月里,为前途渺茫而忧虑的时候,苦得躺下去就再也不想爬起来的时候,我就想象我的窗前有一株“步果”树,树枝伸入窗内,果实挂满枝头,我张嘴就能吃到“步果”,这时心中的焦虑和痛苦就减轻了许多。我那时是多么渴望天生天养不劳而活啊。及至1978年我到长沙读书,第一次吃到苹果,并弄明白彼“蘋果”实则此苹果时,才知道自己闹了个天大的笑话。我在自嘲的同时,竟有一丝为“步果”树倒下的难过。
我一辈子从事的气象工作,其实是很单调枯燥的,烦闷之时我常常忆起短暂的教书生涯。不知道当年我这个“白字先生”对那群乡村孩子产生过怎样的影响?他们却使我从此对教育、对孩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后来广泛涉猎中外教育名著,从前人的智慧中获得教子方略,使我受益无穷。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是否应该感谢他们,并称他们为老师才对?
三十多年过去了,现在的罗溪,水泥马路穿村而过,村民们大多建了新房,喝上了自来水,用上了彩电、冰箱、洗衣机,与城里人生活别无二致。
邓老师在我走后不久,调到了县城教书。想现在应该是退休在家,含贻弄孙了吧。
小翠还是那么能干乐观。她家的新房子座落在村边,周围种满了瓜果蔬菜。现在,大崽和媳妇在外开车,她帮他们带着一双聪明漂亮的儿女;最令她骄傲的小崽,大学毕业后在中学教书;满女也已嫁人生子。
桐翠跟我说起打工的故事:一个年轻的女工,将工厂的样品毛衣偷出,堂而皇之地穿在身上,竟无半点羞耻之心,结果很快被炒了鱿鱼。而她在那家工厂干了十多年,老板对她十分信任,一直舍不得她走。我想,像她这样吃苦耐劳、诚实善良的员工,哪个老板不喜欢呢?前几年她在县城买了房子,孙崽孙女都在三小读书,墙上贴满了奖状。小家伙们含笑的大眼睛,我似曾相识。
其秀连生三个女儿,非要生个儿子才罢休,我劝阻了她。现在大女小女结婚后,生的青一色的儿子。她逢人就拿出外孙的照片让人欣赏,喜的合不拢嘴。三女儿英语专业的大学生,高挑、清秀、时尚,很有当代年轻人的风采。伯娘已八十五岁高龄,成为村里年纪最大的长者,逢嫁女娶亲,村民请去坐上席,当“老祖宗”一样敬着。原来精瘦的满崽,变成了一个身高1米73,体重90公斤的猛汉,不知是否与吃奶的时间长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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