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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珠砂映月
山中才数日，世上已是永乐二十一年。
喜怒不形于色的胡忠安，已由小小的礼部给事中，被永乐皇帝朱棣提拔为礼部左侍郎，坐上了礼部的第二把交椅。怪异的是“京官外放”，胡忠安没有安安生生在朝廷“礼侍”皇帝一时半刻，却化装成头陀，明访天师张三丰，暗查建文皇帝踪迹，死要见尸，活要拿回“传国玉玺”。然而，“应能和尚”、“应贤和尚”等建文皇帝的掩护者，则以僧人身份冒名顶替，移花植木，布下了“西游重庆，东到天台，转入祥符，侨居西粤，中间结庵白龙，题诗于罗永，两入荆楚之乡，三幸史彬之第”的迷魂阵，作弄得胡忠安昏昏沉沉、东突西颠，不辨东西南北中，捕风捉影，竹篮打水一场空；餐风露宿，栉风沐雨，疲于奔命，惶惶如丧家之犬，悚悚似惊弓之鸟。《坛经》云：“若有所求，则处处贪着，必有求之不得之若。”吃尽了苦头的胡忠安，第二次进入荆楚之乡，苦中作乐，偷闲祭拜九嶷山，在福山圣地，忽然灵光一闪，正如《坛经》所说：“迷来经累劫，悟则刹那间”，刹那间他突然想起了此山乃洪武皇帝下圣旨“三年一大祭，一年一小祭”的德孝圣地；突然想起了洪武皇帝颁诏封为“一品夫人”，建文皇帝的乳母三姑乃宁道县新田邑人氏。建文皇帝投奔乳母避难了！正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骑驴觅驴，终日骑着，却跨下不识。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胡忠安脱下头陀伪装，恢复本来面目，轻轻松松沿着青石板小径，来到骆铭孙村，拜访“一品夫人”三姑，三姑对胡忠安还稍有印象，岁月不饶人，原来大腹便便之躯，现今竟变得形消影瘦，倒觉得这位“微服私访”的朝廷大员，有些可怜！胡忠安进门伏地便拜，急道：“一品夫人”救我！一把鼻涕一把泪，把多年来暗查建文皇帝的酸辣苦涩全部呕吐出来……果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胡忠安开门见山讲实话，三姑倒也没有二话可说。她闲淡幽雅，深藏不露，世故成熟，处变不惊，落落大方，应对自如，以礼相待，扶起胡忠安，不紧不慢地说：“村妇独处南蛮之地，孤陋寡闻，不知胡大人所云，尚希海涵。来的都是客，村妇当尽地主之谊，请胡大人稍安勿躁。”随即打点胡忠安起居饮食……暗地却安排“补锅匠”前往南国武当山龙会寺通风报信……处处安心，头头入真，已还原本来质朴，进入“放下”境界的西粤僧明贤提笔写禅诗一首打发“补锅匠”。
次日，正是八月十五中秋节，骆铭孙村的风俗是中午设宴过节，晚上桂花树下赏月。在丰盛的中秋宴席上，趁酒酣耳热之际，三姑交给胡忠安一首禅诗，胡忠安一眼便认出是建文皇帝手笔，喜出望外，如获至宝。再一次伏地而拜，连声说：“母亲生了我的身，一品夫人救了我的命。大恩大德，永志不忘。”礼毕，才兴致勃勃，反复玩味禅诗《珠砂映月》：“踏月觅月不见月，芒鞋踏破水中月，金秋踏月赏皓月，月映砂珠砂映月。”胡忠安发现最后一句“月映砂珠砂映月”，是能顺读倒读的回文。
心有灵犀一点通，胡忠安决定赴“珠砂映月”之约。一路景色好，心怀乐淘淘。傍晚，胡忠安行至东河、西河合二为一的舂陵河，一座石拱桥横跨东西，飞龙在天。胡忠安站在桥上，向南瞭望，可见峻逸的翰林山巅，青云塔青云直上；低头见舂陵河在夕阳下泛起鱼鳞般的微浪，不舍昼夜，浩浩奔流。品读古人隽刻在石砌护栏上的七言律诗《南桥双碧》：“萦洄二水控南桥，无限澄清障欲消。两岸晴烟排雁齿，一帆春雨碍虹腰。影横波镜分青霭，绿尽潭心印碧寥。界破闲云天寂静，明月何处夜吹箫。”感受着自身进入诗情画意之境。依依不舍离开石拱桥，沿舂陵河左岸顺流而下，经过“水磨房”，再行半里许，便到了“致圣庵”，临河而建的庵堂与珠砂岩遥遥相望。胡忠安步入致圣庵，点烛焚香祭拜，祈祷菩萨保佑此行能如愿以偿。胡忠安不由得想起了“逊国出忙”的建文皇帝，真是一位“四代宽政解严霜”的好皇帝啊！然而，得民心者却丢掉了江山。胡忠安内心真是为建文皇帝抱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端了主子的碗，就要由主子管。无奈之身无奈人，此番见了建文皇帝又如何称呼呢？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耶？呼皇太孙千岁千岁千千岁耶？自称卑臣耶？自称奴才耶？真是尴尬人会尴尬人！豁出去了，就算脸上死了四两血，还顾什么颜面呢？胡忠安心怯怯，意慌慌，惟求上苍显灵。
步出致圣庵，月亮已经从东方升起来了。青云塔下，翰林山北麓，南下的舂陵河被笔直而立，雄峙凸兀的珠砂岩拦腰锁住，无奈的河水急转湾形成一个深潭，舂陵河湾湾转转改道向西北奔腾而去……远望，潭影连闲云倒映，奇峰与怪石参横，月映珠砂，众壑生辉，水面浮光耀金。胡忠安沿青石板小径，拾级而上，爬百余步，遇一天生石窟，即民谚所云“人过要低头，马过要下鞍”的石门，古人有《石门夜月》称赞它的妙处：“万仞岩岩石，门原自古开。劈时疑鬼斧，竖处俨瑶台。客从云边过，僧从月下来。硃岩多好景，户外任低佪”。弯腰曲背穿越石门，忽有致圣庵的钟声惊散霭霭夜岚，月白风恬，山青水绿，珠砂岩愈显光滑俊美……沿青石板小径顺坡而下，眼目下便是珠砂岩，真是金秋赏月的好去处：皓月连天净，碧潭彻底清。
放眼珠砂岩，胡忠安血脉贲涨，嘭嘭嘭狂跳起来的心，差点要蹦出胸腔。珠砂岩壁前开阔处，岿然不动安如山，挺胸直背坐着一僧人！皇上啊，卑臣来迟了，罪该万死！一个箭步扑上去，抱着了“镇河妖”的一尊石佛，石佛四面皆阴刻“南无阿弥陀佛”六个楷书大字，幽凉幽凉，虚惊一场。胡忠安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便留意观察起来，见岩壁苍白中透着暗红，一丝丝地浸润在纹理之中，如人的血脉。用手抚摸，似乎有血脉微微搏动，感觉到珠砂的灵性。在岩壁上，有用柳体字书写的七律一首：“钓游曾忆廾年前，一样钓留此地天。黄花有约迟来我，白燕多难强入禅。塔顶俯窥潭底月，钟声飞破石门烟。犹是登临犹是醉，金鞭遥和树头蝉。”胡忠安急忙从怀里摸出那一纸禅诗，两相对照，出自一人之手笔，如此看来，约会“逊国出忙”的建文皇帝，无异于水中捞月！饱读诗书的胡忠安，肚子里有几根花花肠子。二十余年来，他“遍行天下州郡邑乡，隐查建文帝安在”，实践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混迹江湖，三教九流，邪门歪道，那宗场合未经历过？逢人说话，见鬼打卦，五马六盗，装神弄鬼，样样皆能，早已修炼成“天上之事晓得一半，地上之事全能全知”的“半仙之体”。他与石佛排排坐了下来，玩月默神。良久，他联想起宋朝苏东坡的一首七言绝句：“殷勤稽首维摩诘，敢问如何是法门？弹指未终千偈了，向人还道本无言。”苏轼殷勤地向维摩诘大师稽首，请问什么是法门。维摩诘大师弹指未终，就说了千偈佛法。说了“千偈”，然后又说“本无言。”胡忠安又联想起《楞伽经》卷三也有同样的典故：“文殊大士请佛再转法论，世尊咄曰：文殊，吾四十九年住世，未曾说一字。汝请吾再转法轮，是吾曾转法轮耶？”说的是同样一个道理：“法的根本，不可言说。”原来建文皇帝玩的是“本无言”游戏！《坛经》云：“迷人若悟心开，与大智人无别。”如果悟得，水中自可捞月；如果不悟，执月废指亦乖谬。
万籁寂静，渺渺的钟声徐徐飘出，余韵在皓月下的碧潭微波中跳舞，然后消逝在飒飒金风中……圆月移至中天，犹如瀑布漫溢，浸湿了整个珠砂岩，更显夜色的宁静。圆满光华不磨莹，挂在青天是我心。胡忠安坐在月光洒下的清水中，白云凝成的幡盖下，听于无言，万物静观皆自得。大乐心知，神妙独赏。月亮走，塔影也走，月移影动水不动。慢慢地，水底天的圆月，与倒映的宝塔尖尖重叠在一起了！影影相吻处的水面，折射出一道柔和、温润、靓丽的银光，银光照亮胡忠安心。啊！原来“月映砂珠砂映月”是谜面，“塔顶俯窥潭底月”是谜底。少年曾有“水猴子”之称的胡忠安疯了，脱掉外衣，一跃而起，“扑通”一声，玩起了“猴子捞月”的游戏！宁静的碧潭溅起一朵惊心动魄的浪花，漾起银波闪亮，待风平浪静，水中钻出捞起了“月亮”的“猴子”，胡忠安手捧一只吊着称砣的、蜡封的、晶莹剔透的琉璃葫芦。葫芦内盛着一枚放射柔润光泽的宝物。胡忠安启蜡开塞，请出宝物，原来是一枚方圆四寸，色白微青的蓝田玉玺，顶端纽交五龙，正面刻有篆文：“受命于天，即寿永昌。”正是洪武元年明太祖朱元璋仿制的大明传国玉玺。永乐皇帝朱棣梦寐以求之物。
尾声一
胡忠安怀揣大明传国玉玺，得胜回朝。
永乐二十一年八月，永乐皇帝朱棣第四次亲征犯边作乱的漠北阿鲁台。九月中旬，在驻地西阳河，已经就寝的朱棣，闻胡忠安深夜惊驾，“急诏入”。胡忠安“悉己所闻对，漏下四鼓乃出……至是，疑始释。”胡忠安不辱使命，总算治愈了朱棣的心病，永乐皇帝如愿以偿，得到了大明传国玉玺。
永乐二十二年（公元1424年）七月十八日，朱棣驾崩。他在位二十二年，为“大明传国玉玺”谜踪提心吊胆二十一年。他为人一世，生于战火，死于征途。其长子朱高炽同年八月即位。改明年为洪熙元年，是为仁宗。仁宗朱高炽于洪熙元年（公元1425年）一月颁诏赦免建文帝诸臣及家属。远在南国武当山龙会寺的西粤僧明贤闻讯稍感宽慰。
明崇祯十二年，始设新田县，宁道县更名为“宁远县”。
尾声二
明天顺元年（公元1457年）十一月五日，方明和尚在龙会寺观景台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突然，电光闪闪，雷声隆隆，闪电雷鸣中一条蛟龙乘雷驾电向北方游去，化作一道青烟淡淡消逝在天尽头。方明和尚惊曰：“圣僧气数尽矣！”转身踱步禅房，明贤“背抵芒丛，四脚指天”，安祥羽化，寿享“期颐之年”。方明和尚撰联曰：行善者殃，乃祖宗之余殃，殃尽必昌；行恶者德，乃宗祖之余德，德尽则灭。横批：善恶有报。
清代翰林罗绕典追思“逊国出亡”的建文皇帝，也为其撰写了一副对联：僧为帝，帝亦为僧，一再传，衣钵香缘，从头可溯；叔负侄，侄不负叔，三百代，江山安在，到底是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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