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集)
第29节:八岁的小赌徒(1)
所谓监护人,是指在留守儿童的父亲、母亲或者双亲都外出打工以后,把孩子托付并跟随其生活的责任对象,主要是指留守家里的父亲、母亲、(外)祖父母、亲戚朋友。这意味着和留守儿童朝夕相处,真正存在于他们的生活里,构建他们成长环境核心的就是监护人。首先,这里的"成长环境核心"和留守儿童的"精神核心"含义不同。留守儿童的精神核心常常还是外出的父母,无论父母离得再远,这个核心都很难改变,除非是留守儿童的年龄特别小、留守的时间又特别长,像前面介绍的石孝义。只有此时留守儿童的精神核心才会等同于成长环境核心。
再来说留守儿童的"成长环境核心"。"成长环境核心"也就是留守儿童的生活核心,监护人照顾留守儿童的衣食住行,监督留守儿童的道德,约束留守儿童行为规范的人,处理留守儿童生活中的一切细微的事情,这些细微的事情构成的这一整体,就是留守儿童的生活环境,而留守儿童在留守岁月里一切的生活都是成长的表现。人际关系、活动场所、生活习惯、言谈举止、一草一木等都是留守儿童成长的环境,监护人给孩子构建了生活环境。因此说监护人是留守儿童的"成长环境核心"并非虚言。
从监护人是留守儿童的"成长环境核心"的角度出发,我们可以说,监护人的角色在与留守儿童相关的所有角色里是最重要的。人们称他们对留守儿童是"抚养",是"照顾",是"看管",实际上他们承担的正是留守儿童的"双亲"角色。在这里"母亲(父亲)"="父亲 母亲"、"(外)祖父"="父亲"、"(外)祖母"="母亲"、"姨(姑)妈"="母亲"。对不同个案,类似的公式有很多种单一或组合形式。监护人的学识、气质、性格、教育方式和生活作风直接影响着留守儿童的生活、精神、心理和未来的发展趋势。甚至完全可以说,有什么样的监护人,就会有什么样的留守儿童。
2006年2月,在湖南省郴州市宜章县南水镇调查时,我们碰到一个八岁的小赌徒,令人吃惊不已。
我们走到这户人家时,还没进门就听见"哗啦、哗啦"摸麻将的声音!伴随着麻将发出清脆声音的是连篇的粗话、脏话,还有孩子的叫喊声。我们和村长走进门的时候,看到两个老头和两个中年男人正在摸麻将,旁边围坐着两个孩子。看见我们,几个成年人脸上立刻表现出恐慌的神情,下意识地用手想把麻将收起来。村长说:"慌什么慌?"
第30节:八岁的小赌徒(2)
几个人笑嘻嘻地说:"我们就是摸着玩,不来钱!"
村长说:"哪个讲你们赌博了?"
他们还是畏惧地看着我们,直到知道我们的来意时,他们才放松下来,继续掷色子,搓麻将。旁边两个孩子更是聚精会神地看着麻将,毫不在意我们的到来。
中间一个老人出去办事情,游戏就三缺一了。剩下的三个人很扫兴,一个孩子突然大叫:"我来替我外公!"
桌上的人说:"行,行,这伢子比他外公的麻将打得还好,快点咯。"
那个孩子迫不及待地坐到桌边,娴熟地掷色子,迅速地摸牌,把麻将牌摆得整整齐齐。一局下来,那个孩子竟然"胡"了!他把麻将往桌子上一摊,跳到凳子上兴奋地叫着:"给钱,快点给钱!"
另外三个男人瞪着他说:"哪个要给你钱,要死呀?"
孩子不依不饶地说:"你们输了就要给钱,刚才还赢了我外公的钱,现在我赚回来了,不给就是癞皮狗!"
三个男人很不高兴。显然他们刚才在赌钱,而且故意隐瞒我们和村长。不想被不谙世事的孩子揭穿了。
三个男人说:"再要钱,老子打死你。"说罢,三个人扬长而去。
见到那三个男人悻悻地走了,孩子很不屑地噘了噘嘴,嘀咕到:"癞皮狗。"
后来,我们从孩子的外婆口里了解到,她丈夫是个赌徒,而家里是"麻将馆",每天都有人在这里打麻将,即便她丈夫不打,别人也会继续打。三更半夜一片寂静,只能听见搓麻将的声音。刚满8岁的外孙,却早就跟着学会打麻将了,有时候半夜睡觉都会说梦话,大叫"红中、四万。"
老太太无奈地告诉我们说:"把孩子给毁了,也不知道女儿回来怎么交代。"
这个个案并非特例,在我们的调查中还碰到很多,甚至还有五岁就懂得摸麻将和打牌的。从"成长环境核心"的角度来看,在新的成长环境里,监护人扮演的就是"父母"的角色,孩子很自然地就会模仿监护人的行为。如果监护人既不约束自己的行为,又对被监护人不闻不问,其结果是危险的。
我们列举这个例子,并不是想说明监护人把孩子给毁了,只是想说,监护人的一切生活都会给孩子打上烙印。一位朋友提到他在外婆家生活的一年时,说到两个意象,一个是外公的断指,一个是外婆的假牙。他说,断指和假牙藏了外公和外婆的生命,藏着他自己的生命,藏着那段回忆的生命。同样地,如果监护人是铁匠,那么孩子会对火焰、熔炉和锤子有特别的感情;如果监护人是木匠,那么孩子就会对斧头、铁钉和刨子印象深刻;如果监护人是渔夫,那么孩子就会对鱼网、船只和河流有着不一般的亲切。
总归一句话,在父母走后,父母或许也应该是孩子精神的核心,但是对孩子成长起决定性作用的因素已经很大部分转移到其监护人身上。然而,农村现有的监护人体系根本不是靠法律来维系,即使有相关法律,农民也没有依靠法律解决问题的意识,绝大部分的委托监护都是靠血缘和亲情的情感来维持。而情感因素并没有绝对的约束力,当父母的责任被动地嫁接到监护人身上时,监护人是否能够承受那种重量,的确是不明晰的。
第31节:无法原谅的"老畜牲"(1)
其实,毒刺并不遥远,也不陌生。在偏僻的农村,在城郊接合部,即便是在不断扩展的城市,这样的毒刺也时常可见。也许时间不同,也许地点有异,也许毒刺发作的方式各有各的痛感而已。这毒刺分为两端:一端是无形的,一端是有形的。无形的是一种危险,一种不安,一种潜在的苦痛;有形的则是洁白如纸、等待书写的留守儿童这个群体。
由于留守儿童处于劣势地位,处于被动接受的位置,所以,我们更关注监护人一方的外来性行为。一般监护人的"外来性"除有意无意地刺伤留守儿童的自尊心外,还表现在对留守儿童的冷落、苛刻待遇、甚至虐待、不闻不问、厌恶、孤立等等。根据我们的调查,监护人(父母除外)的此类表现并不是十分明显,虽然有一定数量的存在,但是大部分人还都是有良知的,他们对托付给自己照看的留守儿童也是很用心的。
当然,这也不能排除对监护人恶性行为的忽视和揭露,相反,对这种情况更要深入思考。如果是脓包,就要用刀片划破它,不要害怕出血和疼痛。因为,监护人(父母除外)就生活在留守儿童的环境核心里,一旦他们完全否定和放弃了留守儿童,甚至是恶意打起留守儿童的坏主意,那么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不幸的是,类似的案例有一定数量,有些令我们震惊,有些让我们叹息,有些让我们拍案而起。
2006年3月,我们在湖南省娄底市新化县曹家镇调查时,村民王某就反映了他们村里的留守女童小艳被看护自己的祖父强奸的"丑闻"。
我们问他为什么说是强奸呢?他说因为女孩哭着向回来的父母说她并不愿意,而且有反抗。
在王某的指引下,我们来到小艳的祖母家。
祖母梁某看到我们,大惊失色,她似乎对我们的工作有所了解。我们来村里做调查的事情几乎尽人皆知。
我们还没有开口,她就立刻大叫起来:"哪个王八蛋那么无聊,告诉你们这样的事情!我是没办法活了。"
我们说:"什么事情让您没办法活了?"
她主动地说:"就是孩子她爷爷的事情!"
第32节:无法原谅的"老畜牲"(2)
我们说:"既然你知道我们来的目的,那么说说这件事情怎么样?"
梁某埋下头,久久不作声。我们看到她清瘦的双胛在微微颤动。望着满头白发的老人,我们真觉得有些不忍。我们相信,前来调查或采访这种"丑事"一定不是一回两回了,而每一次的讲述都无异于将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撒一把盐。不仅如此,家里出了这样的"丑事",他们全家在村子里都抬不起头。
然而,事情既然发生,了解它、解剖它,以避免更多的家庭重蹈覆辙,这也是我们调查的初衷。所以,我们又不能不这样做。因此,我们轻声说:"老人家,我们知道您心里痛,可是,把痛说出来,也许是一种释放。"
听我们这么一说,老人终于抬起头,话还没说,老泪先流了下来。她掏出皱巴巴的手绢,擦了擦眼泪说:"谁能想到这老不死的还能……真丢人啦!一家人全毁在他手里……"
原来,2002年上半年,老人的儿子、儿媳两个到广州打工,把10岁的女儿交给老两口照料。没料到,2004年就发生了那件事情。其时,小艳刚好12岁,她发育迅速,身体特征突显,变得越加漂亮,而且非常懂事。上学之余,家里的家务,如洗衣服、做饭、烧水、打扫卫生之类她都会做。因为这些,小艳看上去更成熟,像个大姑娘。
老两口地里活多,每天忙得不亦乐乎。梁某每天回到家里都不怎么过问孙女的事情,一开始丈夫也不怎么过问。但到了2004年夏天,丈夫就突然变得殷勤起来,经常对孙女嘘寒问暖。孙女趴在桌子上看书,他会主动给孙女倒水;孙女吃饭,他会主动帮孙女盛饭;孙女洗脚,他会主动帮忙倒水。有时还站在身后,看孙女洗碗,再把水倒掉。半夜的时候还经常到孙女的房间里,看孙女是不是踢被子。
梁某说在那之前的10年左右的时间,老两口都已经没有性行为。再说,他是孙女的爷爷,谁会往那方面想?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
梁某告诉我们,那是2004年7月的一天,丈夫一个人在外干活,下了场大雨,他也没回来。梁某以为丈夫会找地方避雨,但是雨下得正紧的时候,丈夫从外面回来了。丈夫说,淋着雨他把剩余的活计干完了。梁某听了满心感动,可是没想到他是蓄意淋雨。孙女看见浑身湿透的爷爷,立刻给爷爷拿干毛巾,倒热水,爷爷看着孙女高兴得很。
淋了雨的丈夫,当天就发起高烧,梁某要他看大夫,他执意不肯,说睡一觉,出点汗就没事了。第二天正好是礼拜天,可是丈夫病得更重。梁某又要出去干活了,于是就让小艳照顾卧床不起的爷爷。
梁某说到这里变得很激动,她说:"就在那天,这老畜牲就糟蹋了孙女。"
第33节:无法原谅的"老畜牲"(3)
干活回家的梁某,看到孙女的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也不和她说话,心里有点怪异,还以为她是劳累所致。梁某也没多想,见到丈夫时,丈夫反而显得很平静,病也似乎全好了。梁某没往心里去,立即做饭做菜,一点没有觉察到有什么异常。
后来没多久,丈夫又故技重施,再次强暴了孙女。
我们问:"您一直都没有发现?"
梁某说:"我从头到尾根本就没往这里想,那是畜牲都不会干的事,我哪里想得到?孙女又不说,要不是发现怀孕了,我死了都不会知道的。"
但是,在梁某和我们讲述这"丑事"时,强调"那畜牲"只是诱奸,孙女没有反抗,因为孙女根本就不懂。丈夫在作恶的时候也骗孙女"这是正常的事情"。
事件被揭发后,儿子、儿媳两个从广州回来。孙女哭着向自己的父母说了实话,说爷爷每次都是强暴她,她不从,就拿刀子威胁她。儿媳泪流满面,儿子则把父亲暴打一顿。而梁某则要寻死觅活,喝了农药又被救回来。因为是自己老子犯错,又是家丑,儿子没有把事情闹大,而是让年迈的父亲跟着自己到广州打工,让他远离小艳,同时赚钱给小艳。
梁某说,当时儿子的口气很吓人,说他父亲:"本来要让公安把你关在牢子里的,你老不死的丢人现眼,我们还跟着你让人瞧不起!你这辈子都要给她打工,不要回家了。要死,就死在外面。"
现在的小艳仍旧跟着奶奶一个人住,她的父母并没因为强奸事件而留下来陪她。梁某说:"不是不想呆在家里,是他们觉得丢人,不想在家里听人闲话。"我们有些震惊:大人们要"面子"远离故土,远离这块是非之地。可是,作父母的是否想过,小孩也有自己的"面子",作为处于成长期的留守儿童,他们每天生活在一个伤心之地、噩梦之地,独自一人去承担不堪承受的生命之重,他们的心灵该会有着怎样的创伤和扭曲?
据梁某说,事件被揭发以后,小艳整个人都变了,再没去过学校。起初是沉默寡言,三天难得说一句话。后来被人带出去玩。老人当时觉得小艳心里痛苦、压抑、难受,就鼓励她与一伙来历不明的人玩。哪知道这一玩,就变野了,收不了心。奶奶的话她根本不听。现在的小艳很放纵自己,天天和外面的一帮不良男女混在一起,不知道做些什么事情。
奶奶心痛不已地说:"她在作贱自己,基本上白天看不到人,晚上也很少回家。我老了,还活得了几天?有时恨不得早点死掉……"说到这里,老泪纵横。
我们本来想见见小艳,开导开导她,可是等了很久也没见到。奶奶停了一会儿,告诉我们:早晨有两个男孩子开着摩托车把她带走了,估计要到半夜才会回来。
第34节:无法原谅的"老畜牲"(4)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小艳再也不是从前的小艳,先前那个单纯活泼、善良可爱的小艳不复存在了!
小艳变成了另一个让人担心、甚至害怕的小艳。当小艳是一个小姑娘时,祖父只是把她当成一个外来的"女人";当她成为畸形的女人时,连自己的父母也在一定程度上把她当成一个外来的"女人"。这种双重的"外来性"让作为弱者的她如何承受?她承受不了的时候,就会扭曲。她被别人扭曲后,终有一天,她也会扭曲别人。这是恶性循环,这就是刺进肌肉里的毒刺啊!
非父母留守家庭的"外来性"是复杂的、深刻的、也是善变的。我们从分析这类农村家庭平衡结构的重建过程中可以看出来。对于非父母监护人(外)祖父、姑妈、姨妈等等的家庭,其家庭平衡的重建是被动性的重建,这个重建涉及到监护人的生活环境,最重要的是社会环境,包括与留守儿童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生活中的其他至关重要的人--比如以姑妈为例,姑妈的丈夫、子女、公婆、邻居、朋友等等。也就是说,因为留守儿童进入监护人家庭,监护人的生活和社会关系需要重新洗牌,这个变动是巨大的。当然在现实中,它是潜移默化的。但是这个过程中,在监护人的整个社会关系里不可避免地出现对留守儿童的"外来性"排斥,这也就造成此类新的平衡的不稳定性。可以说它是因为增加家庭成分带来的不稳定,增加的始终是外来的。"外来的"是一种力量,一种间隙,一种难以消除的阴影。
第35节:泥土里长出来的"恶之花"(1)
"我只认老男人和钱!我不怕说实话,这没有什么可耻辱的,人为了生存,钱是必需的。我喜欢钱,我想要过好的生活。同样,我想要年龄上比我大的男人,那样的男人知道怎么疼你,知道如何为你花钱。在他们身上我有父亲的感觉。我可以明确地说自己有'恋父情结'。当然,因为这样我被骗过几次。但是,我一直还在追求。"
我们在访问湖南大学新闻学院的刘娇同学时,她直言不讳:"我认为这是我的自由,我从小自由惯了。仔细想想这确实是一种自由。"
听到这一席话,我完全被面前这位面容姣好、身材高挑、看上去气质优雅、满身香气、穿着名牌服饰、戴着耳环戒指的女大学生惊呆了。
刘娇,来自江西上饶某贫困山区。5岁的时候,父亲就开始在外打工。她和母亲一起生活,家里很穷,即便父亲拼命地赚钱,三四年才回家一次,依旧只能保证基本的温饱。
她说:"那个家里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女孩。三间屋子,两间可以住人,里面放着爷爷奶奶用过的陈旧家具,一些亲戚不穿的烂衣服,一张用凳子和木板搭建的姑且叫做'床'的东西。我和那个女人在那张床一起睡了15年,直到我上初三,其他好像就什么都没有了。对了,还有电灯,15瓦的灯泡,还有一台黑白电视机,那是进入21世纪之后,爸爸从城里二手市场带回家的。我说有三间房子,你们想另一间是什么样的?另一间房顶塌陷,屋外大雨,屋内也是大雨,里面什么东西都不能放。于是那个女人就用来养猪!猪圈里是腥臭的污泥和几头肮脏的母猪,而猪圈外面就是灶台和饭桌,似乎只有那个女人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她做的饭很难吃,本来家里也没什么可以做的。那个时候我几乎一个月才能吃到一次肉,平时的饭菜里根本见不到油,有油也是劣质的猪油。我不喜欢那个家,更不喜欢那个女人。"
刘娇所说的"那个女人"是她的母亲!她何以那么讨厌母亲,只是叫"女人"?根据她所陈述,母亲是一个有些智障的女人,头歪斜向一边,眼睛倾斜,走路甩腿。生活很不讲究,十分邋遢,整天蓬头垢面,精神恍惚地在村里行走,家里也弄得乱哄哄的。就像刘娇所说:在厨房旁边养猪。刘娇每天吃饭睡觉都能闻到恶臭。不仅养猪,她还在村里拣破烂卖钱,拣的破烂就堆放在屋子里。
如果仅仅因为这些,刘娇并不至于那么讨厌母亲。
这一切都与父亲出去打工有关。
父亲出去之前,家里还是很温馨的。虽然母亲不讲究,但是父亲却勤快体贴,他知道妻子脑子不太灵光,家务他就全包了,像做饭、洗衣服、铺床叠被,他都能做。妻子从外面拣回来的破烂,他也耐心地整理,放到外面,并温柔地劝告妻子,以后不要再把破烂往屋子里放。但是每次妻子都听不进去,父亲并不生气,反而很体贴母亲,每天帮母亲洗手、洗脸和梳理头发。另外,小刘娇的饮食起居也都由他承担,帮女儿穿衣服、做点心、洗澡、打扮、哄女儿睡觉,他像个妇女一样的细心。除了这些,地里的活计几乎也要他一个人负责,妻子经常是越帮越乱,插好的秧苗,都被她一棵棵拔出来。他从不生气,一脸平静地让她休息。然后把拔出来的秧苗又一棵棵地插好。
然而,突然有一天,父亲就出去打工了。所有的重担都落到母亲身上。母亲承担不了,家就乱了套。其实,所有的负担变相地都落到刘娇身上。因为,母亲什么都不懂,羞耻、侮辱与贫穷对她没有任何意义。这一切都要刘娇一个人扛。只是当时的刘娇还小,不懂得羞耻。当她大了一点,她开始懂得一切,具体说是从小学开始,她知道自己有个全村人都笑话的母亲和家,自己也成了全村人笑话的对象。贫穷和封闭就是那么丑陋,那些嘲笑她的人因为家境比她稍稍好一些,他们就有了嘲笑的资本。他们拿更弱小和更贫穷的人开涮,并从这些嘲笑中得到一种变态式的满足。所以,刘娇不爱故乡,更不爱生活在那片泥土里的人。
刘娇清楚地记得,每次她走在上学的路上,总是有人对她指指点点。有一回,两个小男孩一直跟在她屁股后面笑,最后,她把书包摘下来,发现上面有一陀猪粪。她当时委屈得掉下眼泪,跑回家里,母亲见到女儿哭泣,不闻不问,仍旧在猪圈里掏猪粪。而父亲外出并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富裕的生活,反而因为母亲的智障,刘娇每天的衣着、饮食等糟糕透顶。就那样,刘娇遭受着冷言冷语和贫穷一直生活了10余年。10余年里,她越是长大,越是懂事,就越感到耻辱,感到厌恶母亲,感到思念父亲。
第36节:泥土里长出来的"恶之花"(2)
她说,看着别人的孩子天天有父亲疼,她只能流眼泪,如果父亲在该有多好。她始终忘不了父亲的宽厚、温柔和体贴。她说,小时候她都是跟着父亲睡觉,父亲走后,父亲的一切都让她怀念,而且怀念随着时间与日俱增,最后那种思念沉淀得让她无法自拔。她到现在都怀念父亲结实的胸膛,宽大的手掌,松软的鼻息。她希望父亲能够再为他煎鸡蛋,她也希望父亲能够再为她打扮,再在她头上扎花。
正因为她受了太多委屈,她才更思念父亲;也正因为对父亲的思念,她才越来越痛恨母亲和贫穷。因为是母亲让她受了太多委屈,因为是贫穷让她失去父爱。
当她在初三想到一个问题时,所有的矛盾都在她心里激化:爸爸为什么会出去打工?这是她一直都想知道的问题。她问过父亲,父亲笑着说:"因为要赚钱供你上学。"而那一次她想到的不仅仅是这个,她突然认为,父亲之所以出去打工是因为他讨厌母亲,因为母亲在村里人面前给了父亲耻辱,那种耻辱正是母亲给她的耻辱!
于是,她疯狂地厌恶起母亲,也疯狂地追逐起金钱,就是这两样东西夺走了她的父爱。直到现在,她都没有改变这种想法。
刘娇对我们说:"那个女人让我恶心!现在想想我当时居然吃了她的奶水,吃了她做的饭菜,想到这些我就想呕吐!"她下定决心要考上大学,她要离开那个家,同时要找个有钱的男人,只有考上大学,这一切才能实现。而她所说的"有钱的男人"是像父亲一样温柔体贴的男人。她的"恋父"情结也爆发出来。
她告诉我们:"从初中开始,她就对男老师有说不出的感觉。上课的时候,她会偷偷盯着男老师的嘴唇发呆,每当男老师叫到她的名字或者无意中碰到她的眼神,她的心就会'嘭嘭'地跳。"但是,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这代表什么,也不清楚什么是恋父情结,感情还是单纯的。
到了高二,她开始变得功利,把"老男人"置换成了"有钱的男人",什么都和钱联系上了。她说:"成熟的男人不一定有钱,有钱的男人则一定成熟。成熟,他才懂得体贴照顾你;有钱,他才有能力体贴照顾你。"她说,她从高中就开始研究男人,看很多关于成功男人的杂志,而她之所以想考大学,就是想提高自己的素质与品位。她说,素质与品位可以转化为美,这样自己才有资本。
她坦白地告诉我们,高二的时候她就跟了县里一个有钱的男人。她说:"应该叫'情人',或者'二奶'。我懂得其中的含义,但是我是靠自己的能力成为他的情人的,他喜欢我的美貌与气质,这是我的资本。美貌原本就是资本,而且是最最原始的资本。一个女人不会好好利用自己的美貌,那是对美貌的不尊重,那是上帝对她的错误。但仅有美貌还是不够的,要成为男人的'绩优股',就要用知识充实自己。我上大学可以算作为获得这种资本所做的投资。投资在那个时候已经有回报。那个男人给我买很多新衣服、新首饰,给我买化妆品、给我买糕点,带我进高档餐厅。他对我真的很好,就像父亲一样。他还承诺供我上大学。"
第37节:泥土里长出来的"恶之花"(3)
我们问她后来怎么样。她坦然地说:"后来他不要我了。开始我很伤心,觉得男人怎么那么坏。但是仔细想了想,是我的资本不够。我还没有能力去抓牢一个男人的心,所以我拼命地读书,考大学,我要抓住比他更有钱的男人的心。"后来她真的做到了。
我们问她学费从哪里来?她说:"那个女人给的!我没想过,她居然有一万多块钱,那是她卖猪和卖破烂攒下来的。"
我们心里很不是滋味,怎么可以对一个智障又很努力的母亲这样!我们问:"那么你还恨她?"她说:"我更恨她。她有那么多钱存着发霉,那些年里都不给我用。到了上大学才给我,分明是想我以后养她。她给我钱上大学,那是她应该的,她欠我太多,那是补偿。"
我们对望了一眼,她终于低下头来。我们问:"那么你父亲没有给你钱?"她说:"没有。"我问:"这么多年,你父亲在外面到底干什么?怎么没有弄到钱?"她说:"高中的时候,我就想父亲可能在外面有了家!因为他三四年才回家一次,每见他一次就感觉他老了很多。后来,情况被我们证实了。是父亲自己向我坦白的,我没有怪他,反而很心疼他。他是流着眼泪告诉我的。父亲说他对不起我,但是,我真的不怪他。"
我们问:"既然你能原谅父亲,为什么不能同样地对待母亲呢?"
她说:"这样我更恨她!这证明了父亲的确是因为她才不要我的!"
这种逻辑如此荒唐,又如此理直气壮!
刘娇说:"做女人千万不能像那个女人那样,无才又无貌。如果那样,干脆死了算了,活着也是拖累别人,制造罪孽。"
根据刘娇所说,上大学之后,她曾经打广告寻求"包养",先后有过三个有钱的男人,男人对她都是百依百顺,但是最后都无果而终。
听了刘娇的叙述,我们的心都跌进了冰窖。这哪里是新时期有理想、有志气的大学生?这分明是不知羞耻、自甘堕落、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恶之花"啊!
老子云:"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同样的留守岁月,因为家庭因素不同,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在这里我们不想讨论刘娇的父亲是好男人还是坏男人,抑或是好父亲,还是坏父亲。我们只想说说她的母亲,这样一位母亲本身就已经被众人和丈夫遗弃,最后,甚至遭到女儿的谩骂和诅咒。她辛苦地拣破烂、养猪到底为了什么?她没有错,错误都是别人强加给她的,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而抛弃了这样的母亲的刘娇的人生难道不更是一种悲哀吗?一个连母亲都不认的人连畜牲都不如啊!难道她忘记了她的容貌、她的才情、她的血液不是从母亲那里继承下来的?她认为堕落是个人的自由,是她美好人生的开始,就像有人宣称:"我的身体我作主"一样。可是,作为一个文明人,难道不明白一切不劳而获、一心想走捷径者最终只能像风暴中的野草一样,因为没有方向、没有定力,它不会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相反,连同自己的本体都会哀逝于泥泞的道路边。
第38节:令人哀伤的蝶之舞(1)
正如大学生沈木所说:"留守儿童不是问题儿童。"留守儿童的问题更不是问题的留守儿童。我们已经说过留守儿童的问题有一个很显著的特点,就是潜在性。所谓留守儿童问题的广泛性和深刻性都是来形容其潜在性的,而潜在性伴随着不确定性的爆发,可以造成严峻的后果。当然,潜在性并不代表在每个留守儿童身上都会爆发,但最终爆发的必定为问题的浓缩。
我们必须明确:留守儿童不是问题!也正像沈木所说:"需要淡化群体意识,看待问题时可以把他们当作一个群体,对待他们时则不要把他们看成一个特殊的群体,那本身就是对他们的一种伤害。"只有淡化群体意识,让他们更好地融入正常的社会生活当中,才能产生和谐。
在调查过程中,我们更多见到的也正是在农村坚强而认真地生活着的留守儿童。虽然坚强认真的方式与背景不同,或者是主动、或者是被动、或者是富有、或者是贫穷。但因为有了坚强、有了认真、就有了希望。
2005年9月,在整个调查活动开展不久,我们就在郴州市永兴县悦来镇、大不江乡见到、听到很多这样颇具"励志精神"的留守孩子。
那一年春节刚刚过去,当村妇肖菁华正在一筹莫展地思索自己出去以后三个孩子怎么办时,年幼的女儿许铭望着父亲的遗像,低下头,轻轻地说:"妈妈,您出去吧,我来照顾弟弟和妹妹!"
听到这懂事的、稚嫩的话,肖菁华的眼睛湿润了。
我们到达湖南省郴州市永兴县悦来镇时,印入眼帘的是美丽的乡村、碧绿的山野、恬静的池塘,生活在这里的人怎么还要出去呢?真的,越是美丽的地方,那里的人一出去,我们就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惋惜。我们知道他们很无奈,脚下那片美丽的风景留不住他们。即便留住他们的人,他们的心也飞出了山外。
我们和她不期而遇。
她是美的,是那种天然的未加熏染的童真的美。她的美丽有如美丽乡村的一道鲜嫩灿烂的伤口。
那几天,调查组成员小李连续跑了五个村庄,已经很疲惫。一天中午,他沿着乡间小道,背着公文包,在太阳底下一路行走,看见那潭碧绿的水,小李仿佛看见了救星,冲到水边,痛快地洗了把脸。当他重新戴上眼镜,不远处,他看见幼小的她。她卷着裤管,双脚泡在水里,弯着腰,正在洗衣服。她穿着棉布做的坎肩和裤子,体形娇小、手脚纤细、皮肤白皙、头发乌黑、额前几缕头发自然下垂。
小李后来对我们说:"她应该有美丽的面孔和美丽的眼睛,她应该是个美丽的少女。"
这样想着,他向她靠近。当他靠近她时,她已经洗好衣服,开始洗脸、洗头发和胳膊。她从水中看见小李,转过头。瞬间,她的美丽袭击了小李。她果然有一双澄澈的眼睛,像泉水一样澄澈。那双眼睛藏在湿湿的头发下,镶嵌在湿润的面庞上,她的五官很精致。她的确是美丽的少女!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
第39节:令人哀伤的蝶之舞(2)
她的美靓丽了开始发芽的青春,让人羡慕。
小李对她微笑,可是她依旧睁着大大的眸子看着小李,一只手撩起头发,没有任何表情。当她把头发撩起,那双眼睛完全暴露。小李发现,澄澈的眼睛里有一些模糊的东西,模糊得有些浑浊。小李看不清是什么,总之和她的青春很不协调。
她从水里走出来,小李才看清楚,她的小手小脚布满黄色的茧。小李和她说话,她不搭理,蹲在地上,把洗好的衣服放进一个破旧的竹筐里。小李想,她可能害怕他是坏人。
于是,小李很温和地告诉她:他是村长请来的,只想了解他们,没有任何恶意。但她依旧不理不睬。她收拾完衣服,把沾满湿泥的脚丫放进鞋子,背起竹筐,匆匆离开。
她真的以为小李是坏人了!
看着她幼小的身影和背上大大的竹筐,看着她轻盈的脚步,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小李感觉仿佛失去了什么。
是的!一种乡愁式的美消失了。为什么如此匆匆地消失?重重的好奇同时落进了小李的心头:本该上学的她为什么没有去上学?小李想弄清楚这个少女究竟承担了怎样一份生活的沉重。
进到村里,小李向村长描述了先前的情况。村长许胜利神情肃穆地说:"你说的应该是许铭!这孩子的命很苦。"
许胜利告诉小李很多她的事情。她的父亲本来在外面打工。在家里,她和母亲,以及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勉强还能过得下去,也算幸福。但是,春节前,父亲因为肺癌去世了,家就垮了。同时父亲治病欠下大笔医药费,为了赚取家里的生活费,也为了还债,母亲年后决定出去打工。但是家里没有老人,许铭的爷爷奶奶都已经过世了,父亲又是独生子,而外婆家又在遥远的江西。三个孩子没人照顾,尤其是一个刚上幼儿园的小儿子许天宇让母亲放心不下,那是许家最大的希望,传承香火全靠他了。
为此,作为母亲的肖菁华一点办法都没有,连续几天对着丈夫的遗像偷偷掉眼泪。后来,许铭主动提出了照顾弟弟妹妹,肖菁华看着她懂事的样子哭得更厉害,死活不答应,要她上学。这一年,她刚满13岁,正在念初中二年级,成绩很好。老师说,如果一直读下去,这个孩子一定能考上重点大学。
然而,如果许铭去上学,又能找谁来看护孩子呢?
看着破败的家,再看看自己可怜的孩子,肖菁华觉得自己真的很没用,没脸见自己的孩子,伤心的肖菁华喝了半瓶农药,要一死了之。幸好被许铭发现了。等肖菁华被抢救过来之后,许铭哭着央求母亲:"我不上学了,妈,你出去打工吧。让我在家照顾弟弟妹妹。"
这是别无选择的选择。病痛还没有痊愈的肖菁华无奈地答应了,把家里的几亩田地租给一个本家种,带着一万个不放心走了,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回头,许久也没有走出村口。
第40节:令人哀伤的蝶之舞(3)
这个家靠一个13岁的女儿能行吗?女儿怎么能负担得了这个家呀?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仅仅半年多的时间,许铭已经从一个还不谙世事的孩子变成了一个能干的姑娘,洗衣、做饭、买菜、喂猪、管教弟弟妹妹,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
村长对小李说:"就是一个年长的妇女也未必能把家照看得那么好"。
小李反问村长:"为什么乡邻没有人愿意帮助照顾这三个孩子的?"
村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每家都有难念的经,日子不好,大家都在奔波操劳,哪有那么多时间过问别人的事情?他自己倒是经常过去帮许铭做些父亲应该做的活计,比如夏天里,房子漏雨,就是村长给换的瓦片。但是,别人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生活的担子完全落在了许铭一个人身上。
随后,小李和村长一起去了许家。许家很简陋,三间旧瓦房,房前一片空地,一角围一段低矮的围墙,是猪圈。两头大猪正懒懒地躺在稀泥里;一条长长的生锈的铁丝上晾晒着许铭洗好的衣服。屋里昏暗潮湿,泥土地面,散发阵阵清凉霉变的泥土气息。后墙上挂着许铭父亲的遗像,遗像中父亲面带微笑。
许铭正在做饭,厨房很小,是土砖垒成的。油烟很重,不透风,憋闷燥热。小李刚进去就咳嗽不止,眼泪直流。许铭一个人在灶前锅后忙碌,顶着头巾,满脸是汗,熟练地切菜、炒菜、放油、放盐、熬粥、烧水、加火。
村长把小李介绍给她,她回头看小李一眼,嘴角挂着笑容,仿佛在向小李道歉。
她对村长和小李说:"这里热,怪脏的,你们到外面坐吧!"
村长带小李出去,她继续忙碌。
村长和小李聊天的中间,许铭出来过一次,似乎想起什么,找到两个杯子,用水刷洗一遍,给他们倒了一杯井水。当她靠近小李时,小李又看见她的面庞,面庞上灰尘混合着汗水,眼睛仍旧很大,只是有些疲惫,但是装着浅浅的笑容。她说了句:"你们请喝茶。"声音真是好听。然后,又急忙跑进厨房,因为厨房里的水烧开了。看着她幼小的身躯,完全没有青春的痕迹,只有时间沉重的影子,似乎感觉不到她是一个情窦未开的少女,而更像是一个历经风霜的女人。
显然,伴随苦难的降临,时间已经在她身上疯狂加速,催长青春!
没过多久,外面传来一声"姐姐"的叫声,紧接着,许铭的弟弟妹妹背着书包走进了屋子。两个孩子进门的时候还是风风火火,看到小李时突然愣住了,显得很惊愕。
"你是谁?"许铭上一年级的弟弟瞪大眼睛问小李:"你要娶我姐姐吗?"
许铭上三年级的妹妹也说:"你是那个男的吗?"
第41节:令人哀伤的蝶之舞(4)
两个孩子突如其来的话让小李一头雾水,很不好意思。
村长在一旁重重地拍了拍小李的肩膀,回头对两个小家伙笑道:"对,是你姐夫。"
小李没想到村长会开他的玩笑,村长向小李使了个眼色,让小李配合。小李无奈地笑了。他不知道,许铭的弟弟妹妹是希望小李娶走许铭呢?还是只是像"姐夫"一样为姐姐分担一点责任,而不是真正地娶走姐姐。
这时,村长悄悄地告诉小李:看到许铭小小年纪就扛着整个一家的重担,大伙希望早点替她找一个靠得住的男人,让这个男人倒插门来到她家,帮助她一家。这些日子,已经先后来了好几个男人,都没有结果。有的男人看上了许铭,却嫌她家太穷、负担太重;有的男人许铭又明显地表示不愿意。
也许是村长跟弟弟妹妹的话让许铭听到了,也许只是一种女孩羞涩的本能,许铭从厨房里急忙走出来,白了村长和小李一眼,对弟弟妹妹呵斥道:"你们在瞎说什么?还不快去收拾屋子?"说完,又快速回厨房,俨然一个小"母亲"。
两个孩子放下书包,并没有听姐姐的话,却跑到小李旁边,上下大量他。小李不知所措,掏遍几个衣袋,没有找到什么礼物送给他们,突然觉得很不应该。两个孩子一脸天真,没有半点母亲不在身边的伤感,衣服整齐干净,妹妹的头上更是扎着两个漂亮的辫子。
村长继续开小李的玩笑说:"这就是你们姐夫,想要什么,只管向他讨。"
两个孩子摸着脑瓜,望着小李,思前想后,一脸窘态。
终于,弟弟小声说:"我什么都不要,就要姐姐留在家里。"
妹妹也跟着说:"我也是。你能答应吗?"
村长为什么要这么欺骗孩子呢,为什么要拿许铭和他来说笑呢?当然,村长一定没有恶意,他大约是想让许铭一家因为小李的到来而开心吧。可是,他又能为这一家做些什么呢?
有人说:"当你说了第一个谎,必须接着说第二个谎来隐瞒第一个谎,一直循环下去。"
见两个孩子还是用期待的目光望着他,小李只好微笑着点了点头。他在心里说:但愿他走了后,两个小孩子不要因此而伤心。
见小李答应了,两个孩子兴奋极了。
就在这时,许铭又从屋里走出来,向两个孩子大声说:"让你们收拾屋子,还在这里胡乱说话?快点进屋看书,不然姐姐生气了!"她瞥了小李一眼,脸涨得更红了。两个孩子听见姐姐的话,一溜烟地跑开了。
中午时分,许铭做好饭,把菜端到桌上,两份菜:清炒土豆丝和茄子炒肉。准备好碗筷后,对着里屋喊:"出来,洗手吃饭。"
两个孩子从屋里跑出来,抢着脸盆洗手洗脸,然后迫不及待地坐到桌前。
第42节:令人哀伤的蝶之舞(5)
妹妹说:"今天吃饭这么晚,下午的课我要迟到了。"
弟弟则大叫:"有肉!"说着,夹一块肉,放进嘴里美美地嚼着。
许铭见到弟弟先动了筷子,轻轻打了他一下,弟弟惊愕地看了看姐姐,又看看小李,笑了。
这个时候小李才意识到,许铭要留他和村长吃饭,想多准备些菜,但是家里也只能做出两盘菜,能见到肉已经不错了。小李想:从见到许铭到眼前的这一切,是不是都是村长精心安排的呢?如果是,他要达到什么目的?难道还真让我娶了这个小姑娘不成?
小李正在疑惑之间,许铭让他们吃饭,这时村长却不够意思地要逃了,笑道:"我这个外人,不方便在这里,你们一家子吃吧。"小李想拉他,硬是没拉住。
天啊!这个村长,居然戴了小李的"笼子"!怎么办?难道也撒腿就走?那样的话,不光是许铭伤心,两个小家伙会更伤心。如果不走,下面的戏如何演?
见好就收吧。小李这么想着,便略显不好意思地坐到桌前。
两个小家伙十分开心。
许铭却没有吃饭的意思。原来,她还要先喂猪,所以让他们不要等她。她走出去拌猪食,屋里剩下小李和两个孩子。小李让两个孩子吃饭,两个孩子都看着小李,直到他拿起碗筷,他们才放手大吃。
小李却没什么胃口,心里有些沉重。他看了一眼许铭父亲的遗像,突然觉得有一种罪恶感。"他们如此真诚地待我,而我却在演戏!"这样想着,小李的心越发难受起来。
两个孩子却饶有兴致地问小李是做什么的,哪里人。小李看着他们开心的表情,只好忍住痛,微笑着一一作答。
小李问他们想妈妈吗?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想!但是妈妈在外面赚钱。家里有姐姐也很好!"
小李又问他们想爸爸吗?
他们望了望墙壁上的遗像,十分懂事地说:"我们在梦里跟爸爸玩!"他们脸上表现的不是冷漠,也不是遗忘,而是一种接受现实的态度。因为姐姐的存在,他们感觉不到过分的悲哀,没有父母的家庭也是完整的,姐姐就如同爸爸妈妈。
小李实在吃不下去,于是放下碗筷,走出门,想看许铭在做什么。
小李在猪圈里找到她。她正穿着两只破旧的黑色大胶鞋,站在污泥里喂猪,不时低下头用手搅拌盆里的猪食。看见小李,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衣着和脏手,感觉很不好意思。她对小李说:"您别站在这里,太难闻了,小心脏东西溅到身上。"她的脸又红了。
小李表示不介意,和她谈起家里,谈起弟弟妹妹。
许铭一边喂猪,一边说:当初父亲还在时,感觉很幸福,什么事情都有父母担着,自己生活得无忧无虑,尽管家里比较困难,但是仿佛与她无关。父亲的死改变了一切。父亲死前,流着眼泪,抓着母亲的手说,他对不起母亲,也对不起孩子,没有给他们好日子,他希望三个孩子将来都能快乐地长大,要过得好一点,不要再像自己一样。父亲去后,母亲常常偷偷哭,有时经常半夜里还对着父亲的遗像边哭边说话,总是一个人唠叨。弟弟妹妹太小,不知道什么,但是她却很清楚,她躲起来看着母亲,跟着哭泣。就这样,她仿佛突然间长大了,就明白了许多原先不知道的事情。她听见母亲对着父亲的遗像说:想去打工,但是孩子没人照顾,死活想不出办法,说父亲走了倒是一干二净,留下她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办。
第43节:令人哀伤的蝶之舞(6)
说真的,许铭说她当时并没有想得太多,也没有估计到照顾一个家庭的困难。她只是想,她应该那样做。妈妈太累太苦了,她应该帮她一把。
她说,一开始,她什么都不会,菜总是放错油盐,饭不是煮糊就是没熟,连水开了与否都不知道。家里什么活计都要她做,喂猪觉得太脏,砍柴砍到脚,衣服洗得不干不净,买菜又不会讲价钱,一切都很艰难。弟弟妹妹天天吵闹要妈妈,怎么劝也不听,她看见弟弟妹妹这个样子也忍不住哭,三个孩子抱在一起哭。但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时间一长,一切都顺了,总算熬过来了。
许铭停止了喂猪,对小李说:"这两头猪,一顿要吃掉三盆饲料。我打算过年的时候卖掉,可以卖不少钱。"她望着猪的神情很特别,仿佛看到了美好的希望。她也不再躲避小李的目光,也不再害羞。
许铭的生活很简单:每天早晨6点起床,为弟弟妹妹准备早餐,帮弟弟穿衣服,给妹妹打扮。中午和晚上还是做饭,看着弟弟妹妹学习,弟弟妹妹很听话,因此成绩都很好,基本上不用她太操心。弟弟妹妹不在家时她忙家务,洗衣服、砍柴、清理猪圈。她自己还种了一片蔬菜,需要浇水、施肥。周末的时候,她会赶集买菜买肉,顺便买点糖果给弟弟妹妹。她说,她现在很会和小贩讨价还价,卖东西的大伯阿姨都说她伶牙俐齿,买一次东西就记住她,以后每次见到她基本上都很老实地报一口诚实价。
小李问她,不上学有没有觉得可惜?
许铭叹了一口气,大人似地说:"怎么不可惜?我的成绩一直很好。可是没办法啊!如果我去读书,那么弟弟妹妹就会读不成。我不读书还能做一点事,他们那么小,不读书能做什么呢?说真的,看见村里以前的同学天天骑着自行车上学,我还是很羡慕。有时候看着弟弟妹妹上学都会羡慕。"
说话时,她极力地微笑,但微笑显得枯涩,显得苍白。
小李又问,有没有想爸爸妈妈?
许铭低低地说:"想极了!可是妈妈出去了,爸爸走了。想也没用……"她说,她砍柴的地方就在父亲的坟地,砍柴累了,就依偎在父亲身边,跟父亲说说话,仿佛父亲还活着。
说这番话时,她的眼泪已经在眼眶中打转,目光不知道看向哪里,不经意碰到小李的眼神,她显出慌乱。她在寻找一个依靠,弟弟妹妹可以在家里生活得很快乐,因为他们可以依靠姐姐。而姐姐又依靠谁呢?所有的负担都是她一个人承受,而她只是个孩子。但是她承担了这一切,微笑着面对弟弟妹妹,微笑背后隐藏渴望,她不希望别人识破那种渴望。
那是对关爱的渴望。
小李和许铭返回屋子时,弟弟妹妹已经把两碗菜基本上吃光了,看样子他们真的很饿。
第44节:令人哀伤的蝶之舞(7)
许铭催他们赶紧去上下午课。
两个孩子听话地到屋里收拾课本,背着鼓鼓的书包,走出门。临出家门,还不忘回头向小李做个鬼脸。
小李笑了,许铭也笑了。等他们跑出去,许铭又喊了一句:"路上小心点!"
两个孩子走后,许铭坐到饭桌旁,盛一碗白粥,把剩余的菜汤倒进白粥里,一口一口地吃着。见到弟弟妹妹剩在碗里的一颗肉丁,她咀嚼了好久。她吃得很香,完全没在意小李的目光。
小李说:"你每天都不和他们一起吃饭?"
她说:"家里菜少,做点给他们吃行了。我吃菜汤就好,汤也挺香的。"她笑了。匆匆吃完饭,她用手抹了抹嘴唇,开始收拾饭桌和碗筷。小李要帮忙,但她拒绝了,她怕弄脏了小李的衣服。
最后,小李把心中一直的疑惑告诉了她:"为什么两个孩子会想到我是他们的'姐夫'。是不是村长导演了今天的戏?"
听到"姐夫"这个词,她的脸顿时涨红了。许铭不好意思地说:"我经常吓唬弟弟妹妹,要是他们不好好看书,我就告诉他们自己要嫁人,不要他们了。这一段时间,不时有一些男人来我家,我也搞不懂是什么意思。村长很好,经常帮我。也许见我一个人太难了,想帮我找一个人吧。"
许铭诚实地告诉小李,她的确想过快点嫁人,嫁个好一点的人家,要疼她的,愿意照顾她的弟弟妹妹的男人,这个男人最好来她家。她说:"村里有很多十七八的妹子出嫁了,我也可以。"说这话时,她的脸上闪过一丝伤感,目光落在父亲的遗像上。
小李也看到那张遗像,看到那个男人微笑的目光。
父亲走了,父亲的遗像还在;父亲死了,父亲的记忆却还活着。许铭应该能够听见父亲说话,感觉到父亲在流泪、在微笑。世界很大,属于她的世界却很小。很小的世界里,三个孩子像藤一样生长,相互缠绕。那是不幸的人生,也是认真的态度,坚强的生活,那点空间就足够了。
当小李把许铭的故事讲给我们听时,我们都很感动。在调查中,我们认真作过统计,大约有5%的农村留守儿童没有监护人照顾,在这个小群体中像许铭这样的姐姐或者哥哥应该很多。小李经常想着许铭这个小姑娘,我们也是。她应该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2006年3月,我们再一次来到湖南省郴洲永兴县悦来镇,试图找到许铭时,我们得到一条噩耗:在此前不久的一场山洪中,许铭为救出弟弟妹妹而撒手离开了人世。一朵美丽的花还没有真正绽放,就凋谢了。
犹如遭到了电击,小李的脸顿时白了。我们也感觉锥心般疼痛。经过那场山洪后,村长似乎也苍老了许多。他的一个侄女被洪水冲走,至今尸体都没有找到。真惨啊!
问及许铭的弟弟妹妹,村长说:许铭的母亲改嫁去了永州东安。还好,对方是个有责任心的男人,把两个孩子都接了过去。
我们一行人踏着泥泞的山路,来到许铭小小的坟头。那里已经有一些小草长了出来。小李从四周摘来一束野花,恭恭敬敬地放在坟头上。
天空瓦蓝,阳光静静地照在山地上。
清香四溢,我们不知道那是小李摘来的野花的香还是坟地本身散发的香。
忽地,一只精灵般的蝴蝶在空中飞舞。
不知怎么的,它舞得越优美,我们越忧伤。
我们的目光默默地追逐着,难道那就是美丽的许铭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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