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69年4月1号下乡的,为什么记得这么准确?因为这一天刚好是中国共产党“九大”开幕。还有就是这一天,我母亲因我下乡(她是个不认字的家庭妇女,而我又是家里的独子,在她看来,这一下去,我就永远成了“农村人”,再也回不到城里来了),心里又痛又急,突发脑溢血。幸好我当天赶了回来,急忙下了家里的门板,和邻居一起把她抬到县医院,要不,那一天也就成了她老人家的忌日。住了二十多天院,母亲的命是保住了,但却丧失了说话能力。此后,她只能说出几个单独的词,并且还是她从小就说的“南乡话”,而她说了大半辈子的“官话”,却是一个字也说不上来了。这种令人心碎的情况,一直延续到她老人家1988年逝世,几近20年,这成了我对知青岁月永久的记忆,心灵深处永远的痛!
我们那时是真正的“插队落户”,约定一起下放的三个人经选择,被知青办分到了立新公社(现在的茂家乡)小坪塘大队。我们的户口就落在了这儿,成了这个大队第三生产队的公社社员。那时我们选择插队地点的“标准”似乎也比较浪漫,就是想象在城里一样,村边有条小河,收工后可以在河里洗澡洗衣服。但由于我们下得比较晚,立新公社也有条小河,但小河流经的三四个村子早就有知青捷足先登,人满为患了,不能再接纳我们。我们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小坪塘,因这村门口有一亩多大的一张塘,一眼看去,波光粼粼,惹人喜爱。但知青生活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浪漫,大多时候收工回来连饭都做不赢,哪里还有时间和情致去小河里洗衣裳?
上级要求:知青们要跟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谓之“三同”) 。其实,我们跟村民们除了“同劳动”之外,“吃”是自己煮了吃,“住”也是知青们单独住。先说“同劳动”:一年365天,除了春节前后的那几天,平时是不论刮风下雨,还是烈日炎炎,每天天不亮,生产队长就把哨子吹得满村响,催着全村男女老少起床出工。春插秧,夏割禾,秋收红薯,冬挖板田,可以说一天闲空也没有。天天跟村民们摸爬滚打在一起,所有农事(犁田、耙田除外)都是我们下农村的第一年学会的。最累的是春插秧、夏双抢,整天勾着腰在田里扯秧、插秧,割稻子,还得时时警惕空中咬人的稻飞虱和水下吸血的蚂蝗,一天下来,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最最累的莫过于打石灰,上山割柴草。俗话说:“读书怕过考,种田怕灰咬” 。攀着一大粪箕几十斤重的刚化开的生石灰,在田里穿行,用手抓了石灰,一把把撒在齐腰深的禾苗上。随风飞扬的石灰呛得眼睛红肿鼻子酸不说,浑身又是水又是汗的,几天下来,泡在水里的小腿以下部位及一双手掌,被石灰“咬”的伤口累累,接着还得出工,伤口被汗水一浸,痛得出生眼泪。秋天了,除了挖红薯收晚稻外,上山割柴草也是一年的必做功。一部分柴草用于队里烧砖瓦(卖了钱好年终分红),一部分就用来做饭菜。村民们技术娴熟,镰刀锋利,一弓腰,左手一搂,右手顺势“刷刷刷”的,一下子就能割倒一大片。而我们呢,镰刀不会磨,肯定不快,还怕一不留神割到手,弯下腰去,像割稻子一样,左手握住一把,右手使劲割,才能割下一小把来。等到我们好不容易割够一担柴草时,村民们已把大半个山岭割得精光。拢柴、捆柴,插扦担,把一百多斤的一担柴草挑到山脚下时,确实是又累又饿口又干。记得第一次上山割柴草挑到山脚下,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水田去选了一个脚凼,这儿的水深一点,清亮点,尽管旁边就堆着一大堆牛屎肥,我还是忍不住饥渴,就在这脚凼里灌进了一肚子牛粪水。
再说说我们的“住”。知道我们要来插队,生产队就向社员借了一间他们家原来用于堆放柴草和养猪的房子,稍微平整了一下地面,垒了个土灶,给我们三个人做了煮饭休息之所,然后又让我们在村子旁一栋宽大的两层楼房的楼上打地铺睡觉(没有床架)。面对着这座当时全村最气派最高大的房子,生产队仅在一楼的厅堂和两边四大间厢房里堆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们开始也有点儿疑惑:怎么这么大的房子没人住?来了几个月,跟一些村民熟了,这才有“好事多嘴”的同龄人给我们透了底:原来这栋房屋的主人是个独身“地主”(房子是他的祖业,也不知为什么,“土改”时没分给穷人),“滥杀风”一来,他就吓得在这房子里吊死了,而上吊的地点就是我们天天上楼睡觉时要爬上爬下的那个楼道口。幸好我们有三个人,即使知道了真相,也仗着年轻人阳气高,心里不惊,夜里睡得安安稳稳。但有时两个回了城,只一人留守时,刚躺下那阵,心里也还是有点打鼓,好在白天出工太累,那鼓也打不了多久就酣然睡去。
而我们的“吃”呢,根据国家政策,我们下放的前半年,国
家还为我们提供商品粮油,每个月的粮食供应量还由在城里的24斤提高到30斤;每月发5元钱生活费,给我们从公社粮站买回那30斤米2两茶油及吃的食盐,点的煤油,洗衣用的肥皂(另外还有50元安家费,给我们买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锄头粪箕、斗笠蓑衣等等)。而吃的菜,则要靠自己种。队里也给我们分了自留地,说是“照顾”我们,把自留地就分在村旁。但我们没有自己的厕所,房前屋后的阳沟也早就有了主人,所以人粪尿,阳沟肥都没有,附近村民家家养的那几只下蛋的母鸡还时时关顾我们的自留地,刨划啄食,连撒下的菜籽也刨了吃掉,那地里还能长出什么来?除了家里带去的一点坛子菜,什么也没有。下乡时正值春末,生产队里给我们分了两斤饭豆(那时农村反正是收什么就分什么),我也照着母亲的操作程序,蒸熟了准备做霉豆豉吃。蒸也蒸得烂烂的,霉也霉得喷香的,可腌了半个来月夹出来吃的时候,却酸得下不了口,原来是盐放少了。没菜吃啊,酸就酸吃吧,比没菜吃总好得多。秋天分了红薯,除了当饭,我们还把红薯切成一片一片的,丢进酸水坛子里,浸酸红薯吃,饭是它,菜也是它。一米七高的个子,九十斤菜,当地的村民还常常半开玩笑地说:“老龙啊,还是我们这儿的水养人,看看你,连背胛都吃圆了!”摸着搓衣板似的胸膛,也只得“是啊是啊”地随声附和。
啊,我那难忘的知青生活!尽管苦,累,但它给予我的磨难历练,可说是我人生中的一笔宝贵财富:它所给予我农民的情感、勤劳和纯朴,让我受用终生!最值得庆幸的是,在母亲的有生之年,我回到了城里,回到了她的身旁,有了固定的工作和收入,陪伴着她安度了她人生的最后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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